鴛鴦腳步匆匆，心里亂亂的。要不要答應賈珠呢？賈珠為人和氣，待她又是極好的，去了賈珠那兒，也不會差?？墒?，在鳳姐身邊也是好的，雖然活是多了一些，但鳳姐近日來幫王夫人打理家事，有重用的勢頭。無論是賈珠還是鳳姐，鴛鴦都覺得他們挺好。
但是，在賈珠的身后，還有一個王夫人。鴛鴦想起《紅樓夢》中王夫人逐晴雯，王夫人對寶玉身邊的丫鬟甚為注意，想必對賈珠也是如此。萬一又得罪了王夫人，豈不是吃不了兜著走。
鴛鴦一邊走，一邊想，忽見周姨娘從一個小院子里走出來，手中拿著的正是豐兒的風箏。周姨娘見鴛鴦在尋找著什么，便微笑著問道：“你是在找風箏嗎？”鴛鴦停下腳步，笑道：“是的，正是這只風箏?！敝芤棠锇扬L箏遞給鴛鴦，說道：“方才我在屋里，這只風箏恰好落下來，打在我的窗子上。真是可惜，風箏摔壞了?！兵x鴦接過風箏，謝過了周姨娘，說道：“這是豐兒最喜歡的風箏，當寶貝似的藏了好多年，如今摔壞了，她大概會難過吧。”周姨娘聽了這話，笑道：“要不我試著幫你們修一修。”鴛鴦笑道：“那就有勞了?！?/p>
跟著周姨娘進了小院子。一個小丫鬟坐在廊下，靠著柱子打盹。鴛鴦走進屋子，只見屋內懸掛著數十只風箏，大大小小，顏色形式各異，把這間屋子裝點得五顏六色，甚為別致。鴛鴦抬起頭，看著那一只只風箏，感嘆道：“周姨娘，你這里的風箏可真多，而且每一只風箏都是那么好看?！?/p>
周姨娘笑道：“我平日里沒什么事，就待在屋里做風箏，就當給自己解解悶，消磨時光罷了。”鴛鴦道：“原來這些風箏都是你做的。周姨娘，你的手好巧?！敝芤棠镄α诵?，走到桌前坐了。那張桌子上擺放著許多工具，各式各樣的，占去半個桌面。周姨娘拿著風箏，仔細地看了看，說道：“這根骨架斷了。這里也有些破了?！闭f著，拿了工具，專心地擺弄著風箏。
鴛鴦在周姨娘身邊站著，看著周姨娘修風箏。周姨娘沒有化妝，干干凈凈的素顏，眼角微微有幾絲皺紋，但肌膚依舊白似雪。周姨娘低頭干著手里的活計，眼睛低垂著，睫毛長長的。末了，抬起頭，對鴛鴦笑道：“修好了，你看看?！兵x鴦接過去，看了看，笑道：“果真是好了的?！敝芤棠镄Φ溃骸爸皇敲孀由虾昧?，恐怕是不再像從前那樣能放上去。風箏就像是人，受過傷，即使事后恢復，心里總是有個疤，無法痊愈的。面子上修好了，擺著看看，也是好的。”
鴛鴦聽了這話，不知為何，感覺到一股悲戚。周姨娘訕訕地笑了笑，說道：“你瞧我，光顧著擺弄這只風箏，竟讓你站著。”說著，把身邊的一張凳子從桌子底下搬出來，笑道：“你快坐吧?！?/p>
鴛鴦坐了，手里拿著風箏，問道：“周姨娘很懂風箏。我對這些都是不懂的。”周姨娘笑道：“我哪里敢說自己懂風箏，只是自己做幾個玩玩吧了。有時候，還真是羨慕這些風箏。它們能飛得很高，看到很遠的地方。待它們飛高了，再把線剪斷，它們便能飛出這個宅子，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鴛鴦道：“可是這風箏線斷了，風箏飛得再高再遠，終究有落下的時候。風箏落在地上，沾染了塵埃，再遭風吹雨打，不免讓人心疼?！敝芤棠锏溃骸叭巳顼L箏，有時候就是因為害怕那樣的結果，所以畏縮不前。你看，這里掛著的風箏是好看，有屋子替它們遮風擋雨，但它們所見到的，只是這一間屋子，外面是什么樣，它們一點都不知道。不知該為它們感到慶幸，還是該為它們感到悲哀。”
鴛鴦心想，或許周姨娘是在感慨自己的人生，一輩子都待在賈府，任憑年華老去。她不免又想到自己，難道她也要待在賈府做一輩子的丫鬟嗎？可是離開賈府，她又能做什么呢？心里原本就亂糟糟的，又添了一份迷茫。鴛鴦突然想起，賈珠和豐兒還在那里等她，趕忙站起來道：“周姨娘，還有人在等著我拿風箏回去，恕我不能再坐下去了?！敝芤棠镂⑽⑿Φ溃骸拔疫@個院子，平日里也沒有人會來。冷冷清清的。你倘使愿意，等得了空，就過來坐坐，我們說說話?！兵x鴦點頭道：“我自然是愿意的?！闭f著，向周姨娘告辭。
出了周姨娘的院子，順著夾道走著，在耳房處看見左顧右盼的賈珠。鴛鴦定了定心，走上前去，笑道：“珠大爺，你怎么跑這兒來了？”賈珠見了鴛鴦，露出燦爛的笑顏，說道：“你走了這么久，我有些擔心，所以來尋尋你?！兵x鴦把手里的風箏揚了揚，說道：“我已經撿到風箏了。走吧，去找豐兒去。”
賈珠走在鴛鴦的身邊，說道：“方才，我說讓你來我這里的事，你考慮得怎么樣了？”鴛鴦道：“珠大爺，謝謝你這么看得起我。不過我想過了，二奶奶待我不薄，若我就這么去你那里，豈不是忘恩負義。所以，我還是想待在二奶奶身邊。”
陽光下，賈珠的臉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鴛鴦不忍看他這樣無辜的臉孔，又不能答應他的請求，只得撇過頭去，不去看他的臉。賈珠泄了氣，勉強笑道：“你的想法是對的。我不能只顧著自己，也得考慮到你們的心思?！兵x鴦笑了笑，說道：“珠大爺能夠體諒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是我們這些人的福氣?！?/p>
賈珠聽了這話，停住了腳步，正色道：“我可從來都沒有把你當下人待?！兵x鴦也停住了腳，回過頭來，看著賈珠，笑道：“我知道，珠大爺是最平易近人的?！辟Z珠跺腳道：“你還是不明白。我原以為你明白，誰知道你竟是跟我隔心的?！兵x鴦愣了愣，說道：“我還真是不明白。”說著，自顧自走了。
賈珠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又小跑著趕上鴛鴦。鴛鴦只顧自己走，腳步極快。賈珠跟著鴛鴦身邊，一邊疾步走著，一邊說道：“你生氣了嗎？我方才也是著急，所以才說出這樣的話。你千萬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鴛鴦道：“我不過是個丫鬟，哪敢生珠大爺您的氣?！辟Z珠道：“你這么說，分明就是生我的氣了?！?/p>
鴛鴦停住腳，正色道：“珠大爺，我并不是使小性子跟你鬧脾氣。我雖然在府上做的時間不短，但跟你相識還不到半年。你若說要知心，那也是跟你身邊的丫鬟們知心，**，那里隔心知心之說。你讓我到你身邊去，又說出這番話，知道的人道是你珠大爺平易近人，待丫鬟好，不知道的，保不定怎么胡亂說去，到時候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p>
賈珠笑道：“原來你是怕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們又沒做什么出格的事，不怕別人說閑話。再說了，我們府上的人都是極好的，老太太和太太都是活菩薩，大太太雖然性子急躁了些，但人也是好的。至于我們這一輩，那就更不用說了，個個都是好脾氣的?！?/p>
鴛鴦心想，這賈府是賈珠的家，賈府的人都是賈珠的親人，賈珠哪里會覺得他們不好，自己再多說也沒什么意思。恰好此時見豐兒遠遠地走來，便拿著風箏，匆匆地走上前去，笑道：“豐兒，你瞧，我幫你把風箏撿回來了?！必S兒接了過去，笑道：“還真被你找到了，多謝?！兵x鴦笑道：“是周姨娘找到的。她還幫你把風箏補了補。雖然風箏看起來是完整的，但恐怕飛不起來了?！必S兒道：“那我可得去謝謝周姨娘了?！兵x鴦道：“咱們現在就去吧，這會兒正好沒事?！?/p>
豐兒笑著對賈珠道：“珠大爺也同我們一塊兒去嗎？”賈珠淡淡地笑道：“我就不去了。”鴛鴦陪著豐兒，從賈珠的身邊走過。鴛鴦低著頭，不去看賈珠的臉。但地面上映著賈珠的影子，鴛鴦一低頭便看見了，心又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