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屋里的氣氛與鳳姐屋里截然不同。鳳姐年輕，性格外向，雖然有些脾氣，但平日里與下面的丫鬟們也是說說笑笑的。而賈母年老，加之屋里的丫鬟們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因此賈母屋里的氣氛要沉重一些。
鴛鴦初到，恰好與珍珠同屋的那個丫鬟配人，空出了一張床，因此鴛鴦便與珍珠同住。珍珠極為和善，替鴛鴦整理衣物，打理一切。鴛鴦卻覺得珍珠有些太過殷勤。但她只是在心里嘀咕了幾句，面子上依舊是笑吟吟的。
珍珠笑著對鴛鴦說道：“你來到這里，我們可總算在一塊兒了，今后相互照應著，真是好。”鴛鴦笑著點了點頭。兩人正說著話，門外走進幾個丫鬟。為首的一個丫鬟披金戴銀，怒氣沖沖，正是玻璃。
玻璃一進門，便指著珍珠道：“珍珠，你過來。”鴛鴦見玻璃的神色，知她來者不善，趕緊識趣地站在一旁。珍珠笑著迎上去，對玻璃說道：“玻璃姐姐，你怎么有空來我這里。”玻璃啐了一口，罵道：“你這個小蹄子，為何要害我？”珍珠睜大眼睛，楚楚可憐地望著玻璃，口中道：“玻璃姐姐，你說什么，我不明白。”玻璃冷笑了幾聲，說道：“別裝出這副模樣。你能騙到別人，卻騙不了我。我分明讓你把老太太的藥帶上，可你卻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撒謊，不是給我難堪是什么？”珍珠低著頭，喃喃道：“玻璃姐姐，我真的不記得了……”“呸。”玻璃怒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一肚子壞水。要跟我爭，你也不看看自己有幾斤幾兩。才爭了個二等丫鬟，還想扒拉著別人往上爬呢。”
鴛鴦站在一旁，低著頭，沒有吭聲。她不想給自己引來麻煩。玻璃訓斥了珍珠幾句，便離開了。珍珠站在那里，擦了擦臉上的淚。鴛鴦心里有些不忍，待玻璃等人走后，便走到珍珠的身邊，問道：“你沒事吧？”珍珠微微笑了笑，說道：“沒事。”末了，又問了一句：“鴛鴦，你相信玻璃方才說的話，還是相信我？”鴛鴦愣了愣，隨即笑道：“我才來，還沒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所以我也不知道。”看珍珠的模樣，似乎是要訴說一大堆話的，鴛鴦又趕緊說道：“這屋里的東西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我去隔壁看看鸚哥。”說著，便走出門外去了。
在賈母屋里做事，不如在鳳姐屋里那般開心，賈母屋里的丫鬟們似乎害怕玻璃。玻璃平日里對下面的丫鬟們是一副臉，在賈母面前又是另一副臉。鴛鴦心里嘀咕，賈母這么精明的人，是否知道玻璃的為人呢。還有那個珍珠，也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楚楚可憐。
幾日之后，平兒來找鴛鴦。鴛鴦拉了平兒的手，讓她進屋里坐。平兒笑著搖了搖頭。風吹過來，拂起平兒的幾絲秀發，更加凸顯出平兒的嬌弱。鴛鴦見平兒的笑容及其勉強，便問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平兒笑了笑，說道：“我真是羨慕你。”鴛鴦笑道：“我有什么好羨慕的？你今日說話真是奇怪。”平兒低著頭，輕聲地說道：“二奶奶說了，讓我做二爺房里的人。”鴛鴦聽了這話，并不吃驚，她早已有預料。只是面對平兒，她依舊不忍，平兒這般溫柔美好的女孩。鴛鴦沉默了許久，方才說了一句：“那……你打算怎么辦？”平兒淡淡地笑了笑，說道：“還能怎么辦？我自小就在二奶奶身邊服侍她，她說什么，我自然是要做什么的。”鴛鴦咬了咬嘴唇，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倒是平兒先說了一句：“我只是來跟你說一聲。”鴛鴦點了點頭。平兒笑了笑，說道：“那我走了。”
望著平兒的背影，鴛鴦站在原地沉默著。珍珠從屋里出來，喚了聲鴛鴦的名字，走近了，問道：“平兒來了？怎么不進屋坐坐。”鴛鴦笑了笑，說道：“她有點事，所以先走了。”珍珠點了點頭，“哦”了一聲，然后又笑道：“改天空了，咱們幾個好姐妹一起聊聊天。”
這時琥珀走來，向珍珠招手。珍珠笑著快步走上前去，問道：“琥珀姐姐，有什么事嗎？”琥珀說道：“珍珠，你去催水。”珍珠聽了這話，趕緊笑道：“琥珀姐姐，我現在手頭上有好些事呢，不得空。”鴛鴦聽了這話，便走上前去，說道：“那我去吧。”
沿著小徑走著，見一個女孩蹲在樹蔭下哭泣。鴛鴦走近了，見是平兒，趕緊走上前去，輕輕地喚道：“平兒，平兒。”平兒抬起頭，見是鴛鴦，擦了擦臉上的淚，擠出一絲笑容，說道：“怎么是你。”鴛鴦在平兒身邊的草地上坐了，對平兒說道：“你心里終究是不肯的，對嗎？”平兒聽了這話，又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鴛鴦輕輕地拍了拍平兒的肩膀，嘆了一口氣，說道：“哭吧，哭出來了，心里會好受很多。”平兒又哭了好一會兒，方才緩過來。
鴛鴦抬起頭，望著那高而遠的天空。天空這么大，可是賈府的高墻把她們幾個包圍著，得不到自由，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陽光照耀，刺痛了鴛鴦的眼睛，她覺得鼻子酸酸的，極力忍住了，才沒有讓眼淚掉下來。鴛鴦吸了吸鼻子，沉住氣，淡淡地說了一句：“平兒，既然你不肯，為什么不反抗呢？你可以跟二奶奶說，或者你也可以逃跑。”平兒聽了這話，似乎嚇了一大跳，怔怔地說道：“鴛鴦，你說什么？我怎么可以這么做。”鴛鴦正色地說道：“為什么不可以？我們自己的命運，當然要靠我們自己去改變。”平兒搖了搖頭，說道：“不。我想這就是我的命。我……認命。”
鴛鴦提著水回賈母處，一路上，腦子里都是平兒的那句話。“我想這就是我的命。我……認命”她想到自己，自己也跟平兒一樣的身份地位，難道她也要認命嗎？提著水桶，腦子里亂亂的，理不清思路，仿佛一團漿糊，粘固住。沉重的水桶，鴛鴦的腳步跌跌撞撞的，水桶里的水潑潑撒撒。她吃力地提著水，走進院子，抬頭望見幾個丫鬟圍在那里。鴛鴦把水桶放在地上，直了直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卻見那幾個丫鬟里面有鸚哥和珍珠。玻璃等人圍著她們兩個，似乎在吵鬧些什么。
鴛鴦走上前去，恰見玻璃兜臉啐了珍珠一口，罵道：“方才讓琥珀喚你去催水，你偏說忙，有許多事做。你可等著做些個巧宗兒，討好著老太太，一里一里地就上來了不是？”珍珠低著哭，輕聲地哭泣。鸚哥在一旁說道：“玻璃姐姐，你誤會珍珠了。”玻璃對鸚哥喝道：“鸚哥你給我到一邊去。別護著這個沒臉的下流東西。”說著，又對珍珠說道：“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樣。感情我們幾個都是不如你的了，那好啊，改明兒咱們幾個姐妹都走，只留你一個在這屋里，好好伺候老太太，你可是稱了心啦。”鴛鴦明白她們幾個在吵鬧些什么，她此刻心情不好，亦不想多管閑事，依舊提了水，繞過她們幾個，往里走去。
賈母屋里的丫鬟中間，似乎是玻璃一人獨大，仗著賈母對她的信任，對其他丫鬟們指手畫腳的。鴛鴦來到這屋里好些日子，卻沒有機會進賈母的房，遞茶遞水，拿東拿西之類的眼見事一點兒都輪不到她做，只是在屋外干些雜活。相比從前，反而是倒退了回去。但是，至少是不會有像平兒那樣的命運，鴛鴦覺得，光憑這一點，她的決定也是值得的。
平兒終究還是做了賈璉的通房丫頭。其他的丫鬟們當面依舊是笑吟吟的，但背地里說了好些話。有人說平兒是攀了高枝，有人說平兒可憐，各種說法都有。因為平兒在平日里時常幫助別人，心地善良，人緣極好，因此大多數的丫鬟們都認為平兒好，抱著同情的心。鴛鴦在房里，聽到珍珠和鸚哥的對話。珍珠說道：“平兒將來是什么都不用愁的了。”而鸚哥則說道：“平兒姐姐心里不知有多苦。夾在璉二爺和二奶奶中間，這日子過得也算辛苦。”
據說賈璉有了平兒之后，安分了幾日，待鳳姐也是極為奉承。但不出一個月，又恢復了老樣子。鴛鴦心想，男人都是這般喜新厭舊。鳳姐要想真正把握住賈璉，光靠平兒一個，終究是不夠的。
想到平兒，不免感慨自己。提及賈璉，又想到賈珠。鴛鴦覺得，就算自己當初答應了賈珠，不過落到像平兒一樣的地步，通房丫鬟，最終不過是爭了個姨娘的名分，人老珠黃之后，什么都沒有了。鴛鴦照了照鏡子，她知道自己不漂亮，她開始擔憂自己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