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端午節。
吳清源接上左梅和兒子一起回老家清水灣。
新安市離清水灣不太遠,高速路幾年前通了,回一趟老家只需要一個小時不到。雖然路程并不太遠也不是隨時都可以回去的。一來吳清源工作比較忙,一般星期六星期天加班的時候比較多;二來每每回去一次,三朋四友輪番著做東,打別人麻煩的時候比較多,吳清源和左梅覺得經常煩擾別人并不太好;三是這一來一去的過路費和油錢等一些開銷算起來也不少,所以,吳清源和左梅一般都是放法定假期或者父母生日等重要日子回去。雖如此,也基本上能夠保證一個月回一次家,既看了父母又聯系了朋友還放松了心情,可謂一舉三得。
每一次回去都是一次愉快的讓人期待的經歷。
每次剛從新安市出發,吳清源就會給父母打個電話。
聽到他們要回來,母親必是馬上開始泡玉米珍,磨粉,等第二天早上早早起來給吳清源和左梅攪熱涼粉吃。熱涼粉里放上自家用小油菜做的酸菜,潑上辣椒油,加點醬油、花椒面和味精等調料,是吳清源和左梅最喜歡吃的東西,許多年了,已經成了習慣。雖然做起來比較麻煩,但是一想到是給自己的唯一的兒子媳婦孫子吃,所有的麻煩都轉化成了欣喜,所有的過程都成了一次愉快的等待。
但是這一次完全不一樣了。
左梅和吳清源都心事重重,汽車里的氣氛有些壓抑。
左梅把車窗開了個縫,透了幾口氣,看著窗外快速閃過的熟悉的山和水,心里無奈地想著:難道這一切真的會遠去嗎。
回到家里,天已晚了。好友李波打來電話問到了沒,晚到街上吃飯,他做東,問吳清源吃什么。
換作往日,這是多么溫暖的場景啊。但是現在吳清源不想去,沒有心情。
以前,每次回家,都是一場難得的聚會,一次歡樂的盛宴。
吳清源和左梅兩個人像充滿魔力的磁鐵石,只要一回家便把老家的所有好朋友、同學、姊妹兄弟集中到了一塊兒,要么在吳清源家里擺兩桌,要么在外面館子里吃火鍋、吃魚,末了再到歌廳唱歌跳舞。各種各樣的情感在一次次的聚會中得到了鞏固和升華,每一次都是那么難忘。
一回到老家,總的來說被朋友請到外面吃的時候占絕大多數,吳清源的母親每每要抱怨: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在家里就只能吃一頓早飯,人影子也見不到,回家就十一二點了。但是左梅聽得出來抱怨里的滿足和炫耀。可以理解的,誰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有出息呢?天天有人排著隊請吃飯,那就是出息。在村子里,乃至清水灣這個鎮里,在市政府上班的就吳清源一個吧,想想的確讓人覺得自豪。
第二天中午,吳清源和左梅被李波請到了街上的老鴨湯吃飯。
飯桌上吳清源和左梅還是恩愛的一對,至少從表面上看是這樣。
桌上有幾個女人,都是豪放女子,都干著不大不小的事業,都在家里說得上話,都被老公寵著愛著怕失了去,都有酒量酒德。左梅也放開了喝,幾杯下去,眾人話也多了,情也濃了,敬了一杯敬兩杯,先給一個人喝了再給家庭喝。
桌上的氣氛熱烈而友好,左梅恍惚又回到了以前,在某些時候甚至忘記了這一段時間來的不快和內心的折磨。左梅臉上燦爛地笑著,眼睛彎成了漂亮的豌豆角,臉上的酒窩仿佛也想盛點酒兒來蕩漾一番。
那個辦私人幼兒園的林老師滿臉紅云,端起酒杯對左梅說:“左梅,你不知道我們有多羨慕你呀!人又漂亮,又有能力有才氣,關鍵是還有那么一個能干又帥氣的好老公!唉,我覺得老天爺不公平,為啥啥好事都讓你占去了呢?來,敬你一杯,祝你永遠幸福快樂!我先干為敬哈”。說罷,一仰脖子,一口干了,把杯口朝下,嘿嘿地看著左梅笑個不停。
聽到這翻話,左梅的心里某個地方好像被什么抓了一下,喉嚨里有什么東西要翻出來,眼睛里有些潮濕,但是她以最快的速度咧開嘴笑成最動人的樣子把手中的酒一口喝干,杯兒朝下給林老師看,說:“怎么樣,耿直吧,謝謝你的祝福,我會珍惜的。”
兩女人相視一笑,繼而哈哈大笑,惹得旁邊的女人直罵她倆是瘋子。
飯畢,幾個男人到張校長的家里去看看。張校長買了房子裝修好剛搬進去,吳清源一次都沒有去過。林老師和另外幾個女人到茶樓上去打牌,說是人不夠,叫左梅也去。
左梅給以前曾經共事過的姜老師悄悄說:“我的錢不夠,哪里能夠取錢?陪我去取點。”
姜老師的老公在管電,家里日子頗得過,熱情地對左梅說:“算了,別去取,耽誤時間,我這里有多余的,呆會兒拿兩千先打著,打完了再還我,我不想打。”
左梅感動,說那就不好意思了哈。
到了茶樓,等左梅從洗手間出來,四個人已經坐好在開打了,姜老師也坐上桌子。
左梅心里有些不悅,但不好說什么,搬了張椅子坐在旁邊看。
姜老師不斷地說:“左梅你來打,我不打。”手卻不停下來,屁股也沒有離座。
左梅忙說:“不用不用,你們打你們打,我平時也不怎么打牌,你們打就行了。我酒喝得有點多,想瞇一會兒。”
說罷,閉上眼睛假寐,心里卻開始澎湃起來:想我左梅,別人眼里的幸福女人,我幸福在哪里了?結婚這么多年了,何曾哪一天痛痛快快地用過錢?表面上是某人的妻子風光無限,實際上日子過得不能再緊巴了,還不能說了出去,發怕讓人家笑話。原想苦日子快熬出頭了吧,沒想到在這節骨眼上他卻說不愛我了……
一想到這里,左梅的心被針扎了一樣,眼睛又濕潤了。她趕緊站起來,使勁地笑著說:“你們幾個慢點打哈,我確實有點醉了,我去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說罷,趕快轉身走出房間。左梅知道自己若再不離開,眼淚就要奔涌而出了,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她莫名其妙地哭是一件最不合適宜的事了,這點左梅是清楚的。
到了街上,左梅快步往張校長家走著,她離不開吳清源。她要去找他,和他在一起。
她和吳清源結婚這十幾年來,一回到老家,他們倆從來都是雙雙出現在眾人面前的。眾人已經習慣了,左梅也習慣了。一會兒見不到吳清源心里就發慌,就像以前吳清源一會兒見不到左梅心里也發慌一樣。想到這里,又有淚要出來。左梅忙把頭高高地仰著,眼睛睜到最大,眼珠不斷地轉動,硬生生地把將要溢出的眼淚又堵了回去。找了個僻靜處,把自己的臉拍了拍,眼睛揉了揉,強迫臉上綻放出笑容,然后往張校長家走去。
張校長的老婆小芳開了門,熱情地把左梅迎進去。餐廳里擺著一張大的長桌子,吳清源、張校長和另外兩個男老師在一起斗地主。
左梅和小芳坐著聊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無聊,便提議也去斗小地主玩會兒。小芳便讓一個叫阿松的男老師過來陪左梅和自己斗地主。桌子分成兩部分,三人各占一邊,左梅和吳清源對面坐著。
約半個小時后,吳清源的電話響了。他從衣袋里拿出手機,看了一下號碼,然后站起身來,放下手下的牌,走到洗手間里去接電話了。
左梅臉上依然笑著,心里卻是一驚,手心里有些冒汗,心想什么電話不能當著大家的面接呢?無非是領導同事或者普通朋友,有什么必須瞞著這幾個人呢?難道……
正胡思亂想著,吳清源從洗手間過來了,若無其事地坐在桌子上繼續打牌。
左梅不能平靜,但還不能發氣,于是假裝隨意問道:“又是領導打電話叫加班吧。”
吳清源說:“就是啊,假放完了回去要寫一個講話稿,剛才市長秘書打電話過來,說發了一些材料到我的QQ郵箱,叫我空了去收一下。”
左梅聽了,心里落下了些,但沒有落到地上。女人的直覺告訴他吳清源在撒謊,但是他說的仿佛又很有道理。左梅就這樣左右為難地繼續打著牌,一直到晚上六點,大家散了,到阿松老師家里去吃飯。
阿松的老婆娟子長得胖乎乎的,沒有工作,守著街上的門面房月月收房租,平日里沒事就打牌,脾氣潑辣,一手好廚藝。娟子在家里精心做了幾個家常菜,雞呀魚的一樣不少,味道卻與館子里的格外不一樣。眾人吃得歡喜,但是酒卻沒有怎么喝開,可能是中午還沒有醉過的緣故吧。吳清源得體地笑著,應酬著,比起往日少了真實,多了應付,氣氛自然就略差了些。大家有些感覺,但是并沒有特別注意,左梅卻邊吃飯邊還在想著下午的那個電話。
吳清源沒有怎么喝酒,很快吃好了,坐到了一邊去,打開旁邊的電腦,開始忙活著什么。左梅有了心眼,趁著到廚房盛飯的機會,有意識地看了一眼電腦,發現吳清源開著QQ,正在發送什么文件之類的。看到這里,左梅的心放下了,再次坐著吃飯的時候從容得多,感覺飯也香起來。
下午那個電話當然不是市長秘書打來的。賈麗說在新安沒什么事,想吳清源了,問他什么時候才能回新安市。吳清源控制著自己對賈麗的想念,強迫著自己應酬好老家這邊的各種場合,但是人一旦心里有了事,再怎么用力地應對都是會被別人看出破綻來的。吳清源不想讓左梅知道這件事,更不想讓其他朋友知道這件事。吳清源更知道左梅下午問他的時候已經懷疑上了,他撒了一個謊必須要用另外一個謊來圓,于是吃了飯就到QQ上去做了個樣子,左梅看到了,他的謊也就圓了。
吃了飯張校長照例請大家去唱歌。
吳清源和左梅每次都是房間里的中心人物,一來他們的身份,大家都心服口服地顧忌著;二來兩人都是有些本事的活躍人物。吳清源的歌唱得好,抒情的,流行的,高亢的,婉轉的,都能演繹得很好;左梅的舞跳得好,三步四步都能跳出端莊和味道出來,尤其是恰恰跳得特別好,腰身的扭動,屁股的搖擺,眼神的配合,腳步的進退,都能拿捏得恰到好處,配合自己的若有若無的野性,一不小心就跳出了風情萬種。更重要的是,左梅大方,從不扭捏,大大方方幾下就把開始還有些拘束的男女帶動得開始投入。
但是吳清源沒有狀態,只唱了一兩首歌就開始坐在沙發上不怎么動了。朋友過來敬酒,都一口干了,但是始終融不進去。他的心已經不在這里,早飛到了幾十公里之外的新安市的一個叫賈麗的女人身上。
唱罷歌回到家里睡下,左梅像一只小綿羊一樣使勁拱到吳清源的懷里。疼惜地說他看起來不太高興,希望他能說說遇到了什么困難,說出來心里興許好受一點。
吳清源本不想說什么,但是心里實在憋得難受,再加上看到左梅溫柔的樣子,想想自己十幾年前就是在這張床上和左梅度過了新婚之夜,這十幾年,眼前的這個女人一直對自己不離不棄,心里慢慢有了些愧疚和說話的欲望,于是一古腦地將最近遇到的煩心事說給左梅聽。
左梅聽罷,一一開導:工作壓力大,慢慢來,時間一長領導自然看得見自己的努力和成績的;朋友要做的生意不管怎么樣手續現在已經辦完了,已經度過了最大的難關,下面資金的問題暫時是有困難,但是他們不是在想辦法嗎?事情表面看起來沒有出路,其實說不清楚哪一天資金的問題就解決了,所以不必過于擔心和焦慮。至于家里姐妹之間的糾紛,更算不得什么了,明天一早起來把她倆叫到一起你作個中間人,給她們調解一下就可以了。她們都是通情達禮之人,也都很在乎你的想法,這事小事一樁,明早就可解決,一點兒都不用放在心上。
經左梅這么一說,原來如一團亂麻纏在吳清源心頭的東西一下子煙消云散了。吳清源緊繃的神經松了下來,有些動情地抱住了左梅。
左梅見狀,趁勢對吳清源說了因為那句“我現在不愛你了”的話而生的糾結。
吳清源說:“你不要再痛苦了,我收回我說的那句話,一切都還和原來一樣。”聽到吳清源這樣說,左梅布滿陰云的天空瞬間豁然開朗,晴空萬里。
兩人抱著,纏綿著,享受著雨后的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