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梅的天空暗了下來,黑云一層層地堆積,把天空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讓人透不過氣來。
左梅快要窒息了。
出長氣這個久不光顧的毛病又回來了。
常常坐在那里,忘記了呼吸,等感覺憋悶時才長出一口氣來。胸口里仿佛塞滿了棉花,堵住了,不讓氣出來。心開始時不時地莫名其妙地跳動加速,左梅感覺自己必須大口大口的呼吸,方才能活下來。
更讓左梅受不了的是,右邊牙槽開始疼,用舌尖去觸碰,有一個尖尖的東西冒出來。問了同事,說那是智齒,長的過程很痛的。左梅不能用右邊的牙齒咀嚼食物,只有用左邊的牙齒一點點慢慢地磨。恰好左邊的牙齒不好使,用著也不習(xí)慣,吃飯便慢了下來,少了起來。
吳清源有多久沒有陪自己吃過飯了呢,左梅實在記不清楚了,反正很久很久了。
左梅早上照例是吃碗面皮,以前必是吃得一根都不剩,現(xiàn)在,碗里開始剩下半碗了。
左梅知道這樣不行,但是沒有胃口,吃進去的東西胃開始不接受,于是只能無奈地把碗放下。
中午回到家里,左梅不知道吃什么,想去做米飯吧,心想吃幾口便剩下了,炒個菜吧,不想動手。便到處搜,終于在儲物柜里搜出一包兒子忘記吃的方便面,燒開了水,泡上,隨便吃了些。
左梅的體重開始下降,原來一百二十斤的體重現(xiàn)在只有一百一十二斤了。
左梅走路開始恍惚起來,像在飄。
辦公室里再聽不到左梅沒心沒肺爽朗的笑聲。
左梅上班,放下包,掃了地,抹了灰,開了電腦,便開始發(fā)呆。辦公室里人來人往,笑語不斷,但是左梅聽不到,融不進去,只想找個地方躲藏,但是沒有地方,只能坐著。
左梅感到了徹骨的寒冷和慘痛的失敗。
腦袋里有些念頭爭先恐后地冒出來,壓都壓不住:吳清源為什么會這樣呢?他不是說過要陪我到老嗎?不是說我們退休后他在一旁釣魚我在一旁看書嗎?怎么這么快都變了?奮斗了這么多年,很艱難,但是現(xiàn)在日子不是已經(jīng)看到希望了嗎?他努點力,馬上便可上副縣級,我的工作也調(diào)動了,是很多人都羨慕的好單位。兒子也慢慢地大了,懂事了,一家人和和美美,有希望地過著,為什么這個時候說不愛我了呢?多少人看好這個家庭啊,多少人羨慕這個家庭啊,現(xiàn)在卻面臨著分崩離析了……
左梅一想到這里,鼻子一酸,心里一揪,淚就涌出來了。
左梅站起來,趕緊出門走到洗手臺去,用水把眼睛洗了,掏出紙巾來擦干,深呼吸了幾次,對著鏡子擠出笑容,若無其事地走進辦公室。
左梅的變化掩飾得再好,別人還是看得出來的。
同辦公室的劉姐覺得左梅最近一段時間不對勁,一向滿面笑容的人兒現(xiàn)在不怎么說話了,不參與話題的討論了,人也瘦多了,常常一個人坐著發(fā)呆。
劉姐四十二三,雖快人快語卻心思細(xì)膩,她覺得左梅肯定有什么事情瞞著,但是又不好問。有些事情,別人不主動說出來定有不說的道理,問了反而尷尬,所以,幾次話都到了嘴邊,最后還是咽了下去。
時間一久,劉姐有些心疼起來,心想這樣不行,這姑娘會憋壞的,還是關(guān)心關(guān)心,都是一個辦公室的,左梅這女人本來不錯。
打定主意,在一個閑適的下午,等辦公室的其他人都出去辦事,只剩下她和左梅的時候,劉姐轉(zhuǎn)過身子,悄悄問左梅:“左梅,劉姐看你這段時間人也瘦了,也不像剛來的時候那么愛說話,天天悶悶不樂,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劉姐的為人你也知道,我不會出去亂說的。”
左梅一聽,心里苦苦撐著即將崩潰的大壩裂開了一個口子,心一軟,眼淚幾乎下來了。她是多么需要有人聽她訴說啊,但是心里一個聲音卻在告訴她:不能,不能,這種事怎么向別人說,說了又怎么樣,讓人同情嗎?發(fā)生這樣的事已經(jīng)是不幸,別人同情更是不幸中的不幸。還是一個人忍受吧!也許過不了多久,事情就會變化的,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多越是麻煩。
左梅眨了眨眼睛,把淚水眨了回去,微笑著對劉姐說:“劉姐,謝謝你的關(guān)心。我沒什么事,只是心情不太好。”
劉姐更好奇:“既然心情不好,當(dāng)然是有事,什么事給劉姐說說,我?guī)湍汩_導(dǎo)開導(dǎo),你這樣一個人悶著會悶出病來的。我問你,是和老公鬧矛盾了?”
左梅苦笑一下,趕緊搖搖頭。
“那就是家里有事情?”
左梅知道今天若不說出個理由劉姐必是要追著不放的,頓了一下說:“劉姐,唉,怎么說呢?老家出了點事情,弄得我一直很煩。謝謝你這么關(guān)心我,過幾天就處理好了。”
劉姐說:“那好嘛,左梅,劉姐也不多問,凡事想開點哈,出了事情就好好處理,也別太多想了。記住一句話,一切都會過去的。這世上沒有翻不過去的山,沒有淌不過去的河,劉姐活了這把年紀(jì)了,道理懂得不多,但是這兩句話是最有道理的。”
左梅感動地說:“那謝謝了劉姐,等事情處理好的那一天,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左梅上班神思恍惚,工作出了幾次差錯,辦公室楊主任也不好太嚴(yán)厲地批評,但是心里的不悅還是有的。
左梅也看出來了,心里更煎熬,實情又不能說,自己確實又沒有心情和力氣干好工作,怎么辦?沒辦法,只好去給領(lǐng)導(dǎo)撒個謊,讓領(lǐng)導(dǎo)理解理解,不派那么多的任務(wù)。于是趁著楊主任辦公室沒其他人的時候,心事重重地走進去,厚著臉皮說:“楊主任,我給您說點事。這段時間老家出了些事情,很麻煩的,我也沒有多少心情好好上班,有些工作沒有干好,對不起,但都不是我故意的。等過段時間事情處理好了,我想我會干好我的工作的。”
楊主任嗯嗯啊啊,說:“好嘛,我知道了,過去嘛。”
左梅退出辦公室,滿心羞愧,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卻耍賴般地長出一口氣:唉,管不了那么多了,至少領(lǐng)導(dǎo)以后不會再無端地批評我了。
七一前的一個星期天,左梅單位組織登山活動。
天公卻不作美,早上就下起了小雨。
左梅最怕的就是下雨天,到處濕濕的,那雨總讓左梅想起眼淚。左梅心想:為什么那么多人尤其是小年輕會喜歡雨天呢?大約是下雨了就可以兩個人共撐一把傘吧,心兒會不由自主地貼得更近吧,浪漫是浪漫,但這浪漫已與自己無關(guān)。看到男女同事嘻嘻哈哈快樂的樣子,左梅想:如果沒有這些痛苦的事,我現(xiàn)在也該和他們一樣放肆地享受著這些快樂吧,但是快樂是他們的,與我卻沒有關(guān)系。想到這里,左梅的心生疼生疼的,臉上卻要展出笑容來。左梅想起了網(wǎng)上說的:笑容只是一個表情,與快樂沒有多大關(guān)系。
比寂寞更寂寞的是不能說的寂寞。
左梅微笑著和同事一起合影的時候,心里冒出這樣一句話。
爬完山,時間尚早,便安排到一家農(nóng)家樂去吃中飯。
同事中許多都是麻將愛好者,劉姐就是其中的一個。前一天劉姐就熱情地安排好了四個人配搭子打牌,左梅也是其中一個。劉姐覺得左梅性情豪爽耿直,以骨打過幾次,頗愉快,于是專程把左梅也約上了。
十來分鐘車程后,便來到一處仿佛桃花源的所在。房子是新修的,白墻黑瓦,亭臺樓閣一應(yīng)俱全。周圍種滿了花草,引得蜂飛蝶舞,眾人都夸獎辦公室的會安排,找了處這么好玩好看的地方。
打牌的人沒有心思觀賞風(fēng)景,一到便各自找了房間開始酣戰(zhàn)。
左梅這一桌打得不大,十塊錢。四個女人都是那種性格豪爽之人。除左梅外,都打得認(rèn)真。左梅知道,沉浸到麻將里可以忘記一切,心里那種從沒有離開過的痛就會暫時忘卻。一時間,竟真的忘記了痛,手氣還不錯,贏了兩百來塊錢。
吃了中飯,一部分人走了,一部分人還留著繼續(xù)打牌。左梅想走,但是想想這會回去,家里也沒有人,與其一個人呆著難受,不如就在這里消遣一下,麻將桌上的時間總是過得快些。于是,還是四個人,照舊打起來。但是沒打多久,冷不丁的,那種痛蛇一樣又鉆進了左梅的心里,并盤踞在那里再不肯離去。左梅只得拿出大部分的力氣去驅(qū)趕那條毒蛇,趕走了才幾分鐘又回來了,左梅變得一點辦法都沒有。
兩個小時后,左梅的心跳加快,額頭開始冒汗,手心里全是汗,渾身發(fā)抖。打牌越來越?jīng)]有狀態(tài),不但上午贏的錢全吐了出去,自己的本錢也不斷地往外掏。
輸?shù)搅賶K的時候,左梅終于撐不住了,覺得自己呼吸不暢,幾乎要窒息。
左梅一下子趴在桌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說:“對不起,我確實不行了,快撐不住了,我不打了,你們另外找個人打吧。”
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左梅臉色不對,汗流不止。
忙問:“你怎么了?”
左梅像一條瀕死的魚,大張著嘴,費力撒謊說:“我—可能是—剛才—淋雨了,感冒了,中暑了,渾身發(fā)抖,不——不能陪你們打了。”
三個人嚇住了,說不打了不打了。
劉姐馬上去找司機,但是找了幾個房間,沒有發(fā)現(xiàn)有司機在,一問,才知道中午送領(lǐng)導(dǎo)和一些同事回去了,再沒有過來。只好扶左梅坐在大堂的沙發(fā)上,叫服務(wù)員兌了一杯紅糖水來叫左梅喝。
左梅喝了一杯,覺得略好了些。
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司機過來。
左梅說:“我打電話叫老公過來接我。”
左梅撥通了電話:“老公,快過來接下我好嗎?我在農(nóng)家樂這邊,我病了,很嚴(yán)重……”
還沒說完,左梅的眼淚就迷了雙眼。
吳清源在電話里猶豫了一下,說:“好,我一會兒過來。”
左梅無邊的痛里升起了一點太陽。
才兩三分鐘,吳清源就打電話過來了:“左梅,我這邊有點事,這會趕不過來,你到附近去買點藥先吃了找個車回家休息休息就行了。”說罷掛了。
左梅又沉入萬丈深淵。
左梅和吳清源較上了勁,雖然知道毫無意義而且不會有結(jié)果。
拿出手機帶著憤怒又打了過去:“吳清源,你必須過來接我,我快要死了!”
吳清源也火了:“左梅你少叫嚷,哪那么惱火?我現(xiàn)在在醫(yī)院排隊,最近胸口有些痛,一直不見好,醫(yī)院人很多,我好不容易快到了,不來接你,你自己想辦法回家!”
說罷,掛了。
左梅忍了又忍,還是沒有忍住,找劉姐要了紙將淚擦了,說他有事來不了。
這時候,農(nóng)家樂一輛拉貨的車回到了院子,劉姐忙上前去請司機送一下她們幾個。司機沒辦法只好同意。
左梅的家很快到了。下了車,左梅又打電話給吳清源:“吳清源,你看了病回來一趟好嗎?我真的很虛弱,需要人照顧,你回來好嗎?”
吳清源說:“你先回去,我看看呆會兒能不能回來。”
左梅覺得自己今天要死了,而吳清源就是那個救她的唯一的人,左梅是多么希望他能夠回家啊。
抱著一個希望,無力地躺在床上,等來了吳清源的電話:“左梅,這樣的,剛才領(lǐng)導(dǎo)打電話叫晚上陪幾個客人,我就不回來了,你自己到小區(qū)后面去拿點藥吃了再睡一會兒就好了。”
左梅耍了狠:“吳清源,你今天必須回家來!我病成這個樣子你都不回來,你還是不是人啊!”
吳清源的聲音也大了起來:“左梅,你不要不講道理好不好!今天有應(yīng)酬,你就不能理解一下嗎?你的脾氣也太大了吧。”
左梅覺得背心涼透了,聲音也小了下來,身上僅有的一點力氣也被剛才大聲說話時給抽走了。
“吳清源,你是說你再也不回這個家了嗎?”
“如果你要這么說也可以,我是不想回那個家了。”吳清源慢慢地說完掛了電話。
“如果你要這么說也可以,我是不想回那個家了。”
每一個字都像釘子射出來,一顆不落地射向左梅,瞬間千瘡百孔,慘不忍睹。
左梅垂死掙扎,憋著一股氣再打過去。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
左梅覺得天垮了,暴雨劈頭蓋臉砸到她的身上。
苦苦撐了兩個多月的尊嚴(yán)瞬間崩塌,淚水奔涌而出,左梅放聲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吳清源再沒打電話回來,永遠(yuǎn)消失了一般。
左梅拿出手機,艱難地尋找到了妹夫徐林的電話,撥了出去。
“徐林,吳清源要和我離婚。我怎么辦?我一個人整整承受了兩個多月,我現(xiàn)在撐不下去了……”
徐林大吃一驚,電話里聽左梅哭得一塌糊涂,忙安慰道:“梅姐,你別著急,我了解吳哥的為人,他不是那樣的人,不會的,放心好了,等我把廠里的事情安排一下,過兩天我就過找他……”
左梅像一根枯木被誰扔在了床上,不知所措地度過了又一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