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化公司當年的治理，一直保留著傳統。不到一年的時間，當初和我一同報到的六個大學生，兩個調出，一個辭職，一個辭退。只剩我還有一個叫余秀秀的女大學生。整個深化，就好比央行的紙幣印刷廠，分工精密而且管理嚴格。

我開始跟其他人一樣，變得小心翼翼，謹小慎微，生怕做錯事，說錯話。最覺得輕松的，是和李冰冰一塊出去辦事，可以暫時離開像夾子一樣的辦公室，吹吹風透透氣。一走出深化大門，我們倆就像出籠的鳥，有說有笑，時而我也會對她開點含蓄的諢笑話。什么男未婚女未嫁，為啥不能來一下等等。看得出李冰冰對我的玩笑不在意也不反感。

因為經常跑銀行的緣故，我認識了很多銀行工作的朋友，包括做內勤、搞信貸的，除了大行長，其他人基本都會過面，時間長了我就萌生一種念頭：跟這些財神爺們混熟了，說不定哪天有用。

陳威科是市商業銀行信貸部的總經理，比李冰冰大一歲，工作原因我和他接觸過幾次，一來二往很容易就跟他混得很熟。陳威科有些背景，父親是人行的領導，可能因為這原因年紀輕輕就坐上總經理寶坐。混熟之后，我管他叫“科威特”。有次他喝高了酒后吐真言，原來這小子喜歡李冰冰，沒能得手，然后就打算從李冰冰的熟人入手。我說呢，和他混熟如此容易，說到底原來他也沒什么好心眼。

陳威科平時應酬多，今天這客戶開酒局明天那客戶設大宴，信貸部的一把手啊，正經財神爺，誰不供著哄著？我這人沒什么長處，就是有點酒量，所以陳威科經常給我打電話，多數是讓我跟他去混酒局。陳大經理主動開的口，每次就算我不想去也得去啊。別給臉不要臉，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沾著他的光，我開始像某些領導那樣，成天就忙起來，天天不是吃飯就是喝酒。以前和費仁、朱亙詠也尋瘋鬼混，但跟陳威科這位財神比起來，簡直就是白混了。茅臺五糧液等國酒不必說了，什么馬嗲利白蘭地威士忌，正宗洋貨，成功人士喝的酒好歹我也算嘗過了。天天不是星級酒店，就是高檔會所，紙醉金迷，歌舞升平。

陳威科幾次私下搖頭哀嘆，累啊，身不由已啊。我心里暗罵：裝吧，這么好的生活，誰累誰孫子。好煙好酒，美女佳肴，簡直就是享受，挨我身上天天來也不嫌累。那時候我真是這么想的。

那天中午剛下完班，手機響了，一瞅是陳威科的號，原以為是拉我去赴酒局的。大中午喝什么酒？當時我就尋思著，是酒局就推。

“兄弟啊！”陳威科太監的口吻說：“你哥哥我病了，病得快死了。”

聽他聲音我就知道肯定想搞什么鬼，跟他學太監：“哎喲我的科威特大經理，您發的是哪號病啊？”

陳威科嘆了口氣說：“相思病啊。”

我的腦細胞立馬反應，大概能猜出他打電話的目的。心想你能裝，我也能裝：“哦，科威特大經理，您犯相思病啦？要不我晚上把屁屁洗干凈，上您家去？”

“我呸！”陳威科忍不住地呸出聲來：“你小子惡心死我了。”

陳威科讓我晚上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把李冰冰約出來吃飯，他說試過幾次李冰冰都說沒時間，兄弟將來的幸福就全掌握在我的手中了等等云云。

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軟。陳威科天天好酒好菜招呼，這么點破事，我不應也得應啊。我這人不好多事，有時甚至是膽小怕事，擔心萬一會把李冰冰給惹毛了。

一下午我就琢磨該怎么開口，既要把陳威科的事給辦了，李冰冰去了萬一不高興也能找個正當的理由推脫。琢磨來琢磨去，覺得利用公司的氛圍墊底妥當。當下拿出手機，開始編輯短信：

“敬愛的冰冰同志：晚上有朋友請吃飯，一個人太寂寞，您要是有空，賞個臉借個光，共聚晚餐。破壁生輝。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來回看看有無不妥，最后一咬牙，按鍵發送。發完了若無其事地做事，頭也不抬一個，其實是不敢抬。中間偷偷瞅了幾次手機，沒動靜，把我給急的，尋思著是不是沒發送成功。查看發件箱，發了啊。是不是信號不好沒收到？該不該再發一遍？會不會不肯去？這么些破問題困擾我一下午，心不在焉，度日如年。

正當我準備再發送一遍時，手機的屏光閃爍了一下。趕緊按鍵查看，總算是回了，一個“好”字。我趕緊給陳威科發短信，告訴他大功告成，讓他定時間定地點，找個關系好的女親友團助陣，到時候兩男兩女比較有氣氛，中間我適機把女親友團帶走。

陳威科照我的話做了，帶了個比我年紀還小的女親女團來助陣。李冰冰見到陳威科，神情顯得有些詫異，估計能猜個八九分。不過吃飯的氛圍跟我盤算的一樣，比較融洽。我讓陳威科盡量多說話，自己從中調節氣氛。

飯吃到中間，我的手機響了，一瞅是費仁打來的。我和費仁平時是不通電話的。兩人自小玩到大，二十多年親如兄弟，都是有事打電話，沒事各做各的。自從費仁結婚后，太太管得很嚴，別說一塊喝酒，見個面都鮮少。

離開飯局，費仁在電話里不太自然地問我吃飯了沒有。這么多年，我很了解他，看得見臉，不用開口就知道他想說什么，見不到臉，一開口就知道他說什么。他這人老實，自早不會說假話，平時話也不多，可能缺乏自信，所以說話前總愛咳一聲，盡量想讓自己把話說好。

我剛問他什么事，他就一咕腦地把事先準備說的草稿全倒出來：“哦，是這樣的。最近店里的生意好，需要再進一批貨，不然春節到了就進不到貨了。我現在手里的錢不太夠，差了兩萬，別的地方也借了些，想向你也借點。”

費仁一口氣把話說完。他這人不管對誰，說話前都是在腦子里先打草稿，說的時候再把草稿背出來，變成了語言。我問他需要多少，他習慣性“嗯啊”的兩個擬聲詞，說五千。我二話沒說，答應明天存給他。

沒聽他客氣我就把電話掛了，也沒想再回飯局去。發短信向陳威科知會一聲，就把手機閉了。那個時候愁啊，不為別的，就為答應費仁的五千塊。

雖說工資待遇不錯，但我一個單身漢，家里也不用我負擔，一人不餓全家飽，平時吃吃喝喝，工資一文不剩不說，還經常月底借錢，月中還錢。花錢花慣了，想改也改不過來，所以別說五千，就算五百也沒有。

一晚上翻來覆去，就尋思著上哪弄這五千塊錢。思來想去，也就只有李冰冰，其他人都沒好意思開口。橫下心上班試試。

第二天上班，和李冰冰跑了兩家銀行，一句話都不跟我說，問她也不應我。一上午過去，我沒機會也不好意思開口。中午我發了幾個短信逗她，也沒回我。碰這么多軟釘子，急得我是吃不下飯。

下午剛上班，賴三毛又光臨我們客戶部了。看他走路的樣子，一副八十年代提大哥大的暴發戶模樣，怎么看覺得很欠揍。沒借到錢我一下午心煩意亂，看他那模樣真恨不得上前踹他兩腳：去你媽的開發商，有錢別來借高利貸啊！

上次的事估計解決了，賴三毛臉上一片陽光，進門來就像首長般地沖我們揮手致意，問大家好，隨后進辦公室找張楠。當時我突然想起賴三毛訓喝李冰冰，靈機一動，從桌屜里找了三枚角幣。

賴三毛談完事離開時，臉上仍舊一片陽光，仍舊沖我們揮手致意。他剛從我身邊過，我故意把角幣往前一扔。角幣咔地一聲掉地上，一枚角幣滾過賴三毛的腳邊鉆到茶幾下面。我趕緊離座去找，邊找邊自言自語：“賊三毛，長了腳會滾，還會鉆！”我搬動茶幾，撿起角幣，我說的是它。

賴三毛估計不知道“三毛”是自個的外號，所以也沒太在意，再次沖著我揮揮手，昂首闊步，雄糾糾氣昴昴地跨出客戶部。

“賴三毛不好惹，以后不許你這樣。”李冰冰的短信像在責怪，但可能關心會更多一些。三毛錢硬幣，暫時解決了費仁的五仟塊。

可能人的欲望都是沒有止境的，經過借錢的事，我總感覺1508高薪厚祿的美感蕩然無存。單靠每個月領的工資，不可能有什么大的成就。于是，我經常苦思冥想，有什么副業可以做，有什么生意可以賺錢。

一次偶然，我感覺到賺錢的機會來了。那天周末，有個親戚來家里串門坐客，說串門其實是表面，主要是來向父親借錢，說是銀行有筆貸款快到期了，借去周轉一下就還回來，事后給利息。父親這人平時小心謹慎，怕風險推掉了。我問了借多少，十萬。當下心一動，私下留了親戚的手機號。

上班后我主動和親戚取得聯系，了解哪家銀行貸的款，哪天到期。通過平時積累的銀行人脈關系，我很輕易查證了親戚的抵押貸款，確定情況屬實。他自己開價，十萬塊一天五百塊，該給銀行請客送禮一概不管，手續全包。

我找了三個人，父親、陳威科還有李冰冰，湊足了十萬。這是我有生以來，見到的最大的第一筆錢。從歸還貸款，再用最短的時間把貸款辦出來，前后用了十天，我整整賺了五千塊。親戚事后還對我表示感激。

貸款一出來，我連本帶利，存了四萬一給了陳威科，一千當是利息。那點錢在陳威科眼里算不得什么，不給沒關系，給了他也沒在意。存了三萬一給李冰冰，也是一千利息，隔日李冰冰把錢退給我，什么話都沒說。扣掉所有成本，凈利潤是四千塊！我又湊出一千塊，把李冰冰五千塊的債給清了。

天底下竟然會有這么好的生意，簡直就是暴利！那時起，我經常坐著發呆。想到那四千塊，錢在手里你能感覺到它在發燙！再想想深化，這個做高利貸的資本企業，也常偷偷地觀察張校，這個曾因為損公利私被撤下來的同志。

那段時間張校剛做完庭有才的業務，每天仍舊進進出出忙個不停。事隔不久，庭有才來客戶部仿若脫胎換骨。開著輛奔馳S600，手腕上多了塊勞力士，遞過來的燙金名片更霸氣，物英集團公司董事長，庭有才。

和賴三毛比起來，庭有才算得上有點素質的開發商了，起碼財氣沒那么重。但有一點他們是共通的，都是白手起家。賴三毛怎么做的沒去了解，但庭有才成功的做法，就是靠關系找土地，靠關系找深化借高利貸買地，再靠關系把土地押給銀行，空手套白狼，中國式的白手起家。

嘗過高利貸的甜頭后，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背里曾和李冰冰提過好幾回，她每次都撥我冷水。沒有李冰冰的支持，我是成不了氣候的。所以這事就落下了。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進入2003年。那年夏天，朱亙詠找我喝酒，幾瓶啤酒下肚，朱亙詠話就多起來。他告訴我幾個月前費仁去找他，求他介紹十萬的高利貸，為這事幾乎給跪下。

朱亙詠再怎么也不可能同意費仁借高利貸啊！但當時費仁說得很可憐，說母親老了，做不了活，鎮里打算辭退她。如果辭退，母親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費仁說在鎮上看了間店面，二十六萬多，首付四成大概需要十萬。他打算把店面買下來，一來可以做點小生意，二來一家老小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在費仁的苦苦哀求下，朱亙詠給他介紹了一筆十萬元的高利貸，月息5%。

我耳紅脖子粗差點和朱亙詠翻臉，罵他是有頭沒腦的豬。十萬元月息5%的高利貸啊，相當一個月費仁要支付5000塊利息，用不了一年半，驢打滾利滾利，十萬本金就翻個番了！朱亙詠很委屈，說費仁當時的情景我沒看到，看到我也會這樣做。

周末我回老家鎮上，費仁確實按揭了店面，太太的精品店也搬過來，妻兒都住在店里，不過費仁的母親仍住在鎮上的破宿舍樓。婆媳關系自早不好我知道，也沒覺得什么不正常。

事后我利用銀行的那點人脈，帶費仁上鎮里的信用社，想給他弄筆貸款。去的時候開口十萬，但最終只給辦了五萬。想想我也只是托人情，沒什么大背景，五萬就已經很給面子了。費仁有這五萬塊，起碼能還一半高利貸，翻得不會那么慘。

費仁的事讓我很感慨萬千。誰都知道高利貸是舊社會黃世仁那伙地主惡霸們干的缺德事，都知道高利貸不好，高利貸害人。但現實的生活是，高利貸致富了一幫人，像深化公司，像賴三毛、庭有才之類。同樣是高利貸，有人富有人窮，有人笑有人哭，總讓你感覺這個社會真的很不公平。

回過頭仔細一想，并不是高利貸致富了這幫人，追到實質，高利貸不過是這幫人通往成功的一把扶手而已。致富這幫人的，是背景，是關系，是根基牢固的人脈！這才是通往成功的底墊。由此類見，像賴三毛、庭有才這類人能一夜暴富不算什么稀奇，像費仁這樣的人能發家致富那才能算奇跡，才算神話！

不久前郎咸平又大驚小怪了，說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不是人，所以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目標尚未實現。按說像郎先生這位活過半百的專家學者了，歲數和當年唱著《我的中國心》的張校年齡相仿，經過那個時代的人了，研究金融研究破產，就是缺乏研究世事人情。我想比較確切的說法應該是，因為讓一部分不該富的人先富起來了，所以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目標尚未實現。郎先生所指的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不是人，這部分人很多就是那部分不該富的，不是“人”點有何稀奇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