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天就像鍋爐上的烤箱，坐著不動能蒸出你一身汗來。大樓突然停電，辦公室異常悶熱，各部門的同事都往走廊過道通風的地方擠。

我和李冰冰一上午閑在客戶部。最近一個多月來，好像每天都這么閑，閑得讓你渾身不自在。

李冰冰就坐在我對面辦公，盡管手里扇風的報紙一刻都沒閑下，仍是香汗淋漓，不時用手敞開解了扣的衣領，隱約露出米黃色的內衣。和她共事一年多了，工作上是同事，工作外是朋友，感情很融洽。我冒著熱汗，爬了四層的樓梯，買來冰凍的綠茶為她解渴。

李冰冰是個很感性的女人，平時別人一點一滴的好處，她都會銘記在心。雖然上次沒能湊成她和陳威科的美事，但起碼他們已經當朋友在一塊相處。陳威科更鐵定把我當成知心好哥們，無話不說無話不談。

李冰冰最近精神總顯得有些恍惚，我試著問過幾次，她總推說可能最近工作太閑了有點不習慣。她是一個藏不住秘密的女人，起碼給我感覺是這樣。

我常認為男人是容易想入非非的動物。有時候李冰冰看著我的眼神，說話的口吻，會讓我有種被愛上的錯覺。我一直當自己是幻想狂，愛想入非非，不敢往更深層次去亂想。

一個男人花不花心，好不好色，在我看來和好男人壞男人并沒有本質上的聯系。花心好色，見一個愛一個，對男人來說挺正常的事，剩下的無非就是賊心與賊膽的問題了。我就屬于那種有賊心沒賊膽的花心男，對女人常想入非非，但從不敢做出軌的事。特別是對像李冰冰這樣的女人，我總自覺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異性相處的感覺已經夠美好了，不要輕易去破壞這種美好的東西。

李冰冰仰著頭喝冰茶，平時的含蓄變得有些如饑似渴，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她可能看出失態，眼睛稍瞪了我一眼，臉上又突然綻出笑容說：“請問您找誰？”一瞪一笑兩個臉部動作相隔不足一秒，我很自然地扭轉動腰和脖子，正好跟來人照著面。

來人是個老頭，六十開外，頭發有些斑白，穿著件泛了黃的白T恤，褶皺的褲管下套著雙老軍鞋。老頭穿著還算齊整，和他靠得太近，我還是能聞到一股異樣的味道，似酸非酸，似臭非臭的怪味。

“我找張主任。”老頭笑的時候眼角裂開幾道皺紋，從T恤口袋里掏出“大前門”，遞煙的時候，手有些抖擻。

我接過煙，掛到耳朵上，一時沒弄清他所說的“張主任”是誰。招呼他坐下，給他倒了杯涼水，問：“哪個張主任，男的女的？”

老頭接過水，有些受寵若驚，說：“男的。”

我猜可能是張校，先把情況弄清楚：“大爺您貴姓，從哪來的？找張主任有事？”

“我叫柳老根，從南屯來的。”柳老根一口氣喝完了水，滿頭熱汗，看得出很口渴。喝完接著說：“前些天和張主任說的事，我想了幾天，決定把錢還了。”

南屯在市區南郊，最近市電視臺經常聽到報道。不過聽說最近很亂，不少人鬧事。這兩年市區規劃，南進北拓，政府往南屯大規模征地，有些老百姓不干，集體拒征，前些天聽說還用石頭把前去維持秩序的公安局某副教導員給砸傷了。場面失控，政府最后動用了防暴部隊，才把局勢控制住。事后抓了好些人。

通過柳老根談話我知道個大概。柳老根是南屯的農民，幾年他兒子做貿易生意，倒閉了，欠了一大屁股債，人也跑了，好多年不敢回來。柳老根早年在南屯有塊地，養豬的，最近政府要征用了，給補償，張主任和規劃辦的人去過幾次，想把他兒子的事情協商解決了。

聽柳老根介紹完，我確定是找張校的，最近公司讓他去收一些舊帳。打電話通知張校，電話剛掛，辦公室的燈亮了，中央空調也恢復轉動。

一盞茶工夫，張校從處面趕回來。柳老根一見到張校便起立敬煙，張校示意不抽。

“怎么樣想好了沒有？”張校坐下來打開抽屜不知找什么，頭也不抬一個。

柳老根悶了口煙，舔了下有些干澀的嘴唇，陪笑著說：“能不能便宜點張主任？”

張校抬起頭盯著他，柳老根似乎有些畏懼，解釋說：“我昨天和老伴商量好了，幫團仔把錢還了。我倆都六十好幾的人，也多活不了幾年，團仔年輕，不能總這么偷著過日子。”

聽了柳老根解釋，張校的臉總算有點陽光，抽屜一推，說：“這不就對了嘛老柳。想得開是好事。”

柳老根用商量的口吻道：“老伴的身體一直不好。心臟病，好些年了，我今天來，也是找張主任商量商量，看能不能便宜點，畢竟老伴看病吃藥，將來得要不少錢。”

張校嘖地一聲，說：“我說老柳啊，這已經很便宜了。”張校拿出筆，鋪開紙，勾點比劃地給柳老根算起帳來：“你家團仔，99年2月5日來借的五萬，春節完不久就跑了。你自己好好算算，按照當時雙方的約定，月利率6%，利息計算按月不按天的，你兒子都四年多沒給利息了。”

張校開始一筆一筆地算：“今天是2003年7月17日，99年到現在，共是4年5個月零13天。如果按當時約定，應該按4年6個月計算利息的。為你這事我沒少跟公司的領導求情、請示，還挨了批評。”

柳老根在一旁，像小孩挨家長訓般地唯唯諾諾。張校接著說：“我好說歹說，最后把13天的零頭給你免了，按4年5個月計算利息。老柳，這已經算很便宜了！這俗話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也不能讓我為難不是？”

柳老根稍稍地猶豫一會，最后點下頭：“行。麻煩張主任幫我算算，那總共得多少錢？”

張校算起帳來，邊算邊說給柳老根聽，盡量說得詳細，生怕柳老根聽不懂再回過頭問：“這一年是12個月對吧，四年就是48個月，4年5個月，那就是53個月。”

時間弄清楚了，張校接著給他算利息：“五萬塊，月利率是6%，那一個月你家團仔就得付3000塊利息對吧。一個月3000，53個月就是。。。”張校從抽屜里取出計算器，按出3000塊和53個月的交合結果，示意柳老根自己看清楚。“利息共計159000元。這利息再加上本金五萬塊，共計209000元。”

張校把計算器往柳老根跟著一攤：“按約定你兒子每個月都要付利息的，這么多年，一分錢沒有！我們公司也沒打算再找他算違約金，還免了一個月利息。老柳，這已經很行情了！不信你自己到外面打聽打聽，錢生意做到這份上，算白做了。”

柳老根捧著計算器，是是是地唯唯諾諾，可能仍嫌二十幾萬太貴，還打算再求個情。張校做這行時日久，一眼就能看出柳老根的心思，不等他開口便搶前頭說：“我說老柳，如果我沒記錯，你只有團仔這么一個兒子吧？”

柳老根陪笑著說：“對，對。”

張校從口袋里掏出中華煙，燃上吸了一口，悠閑地說：“你兒子借了錢，二話不說，一溜煙跑了，按理說，是很不負責任的。你說這么多年了，我們也沒去為難你老柳，對吧？”

柳老根除了唯唯諾諾，沒有其他更好的語言來和張校對話。

“你南屯的那塊地我也了解過。”張校接著說：“九三年買的，那時候花的錢估計不會超過八千塊吧？”

柳老根的神請很復雜，但張校不理會：“現在好了，城區擴建，政府征地，一畝地給兩萬的補償啊，你老柳花了幾千塊買的地，搖身一變，二十六萬多白花花的銀子，祖上積的德，造化！”

張校把計算器收回抽屜，說：“幫你家團仔把帳還了，你老柳還能剩五萬多塊錢，夠給你老伴看病了。再說這世道，有手有腳，還怕餓死？”說著站起身來，拍拍柳老根的肩膀：“看你老柳人老實，我也不想多說。這帳一清，團仔就不用在外面躲躲藏藏的，一家人可以團聚，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多好啊！”

柳老根最后咬咬牙，點頭拍板：“行。那張主任你找個時間，我們把這事給辦了。”

“好啊！”張校掩不住激動：“你到樓下等我，我上財務把檔案調出來，一會我們就上財政局把補償款領了。錢交給我，借據你拿走，帳就兩清了。”

送走柳老根，張校閉了抽屜，急沖沖地去財務部。深化公司早些年做的業務，留了不少壞帳，這兩年經濟形勢好，下不了少工夫鼓勵員工收帳。張校把柳老根這筆帳做下來，按照公司不成文的規定，起碼是利息額10%的利潤提成，一萬五千多塊的獎勵，樂開花了也不難怪。

我沖著李冰冰擠擠眼，意思是有人發了橫財了。李冰冰白了我一眼，辦公室也沒其他外人，說了句：黃世仁。我敲打著鍵盤，壞笑著應了她一句：白毛女。李冰冰抓起旁邊喝凈的綠茶瓶子，朝我扔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