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留意自己每天做的事。只要從我手上經過的每片紙，我都會從頭到尾看清楚，不放過一個標點符號，但多數是一些客戶的資料，沒有其他特別。

還和往常一樣，我每天跟著張校進進出出。跑的最多是各行各業的工廠企業，做電子的，做水暖的，做手機的，做內衣的等等等等，當然也有房地產開發公司，有時到企業的廠房走走，有時候到建筑工地看看，有時候和企業的老總或部門經理喝茶聊天，一整天你跑來跑去沒閑住，就是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么。

李冰冰和張校一樣忙，但她每天做的事似乎簡單得多。跟了張校將近半年后，張楠安排我改跟李冰冰。

李冰冰長我三歲。跟她共事不像張校那么呆板不茍言笑，起碼外出辦事時我故意整點笑話，她會笑出聲來。李冰冰做的事其實比張校復雜得多，重要的一點是你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和李冰冰每天跑的最多的是銀行，基本上什么銀行都有，有時候給客戶辦理按揭手續，有時候給客戶辦貸款手續，填填單做做表，復印客戶資料。雖說做起來像個中介打雜的，但跟李冰冰陪客戶上銀行給你的感覺很好，不論辦什么手續，都是一路綠燈。原以為跟了李冰冰后肯定能學到點專業本事，然而日子一天一天過，我發現每天重復的都是這些事，唯一不重復的只是新客戶的臉。

有一天因為次日要辦理的業務資料特別多，我們晚上加班。做完事我覺得肚子餓，隨口說要不一塊去吃點宵夜。李冰冰雖然比張校容易相處些，但還不是我想象中隨和型，二十七歲的人仍是單身。我只是出于禮貌隨便搭個口，出乎意料她竟然同意了。

地方是她選的，離單位不遠一家叫“浪漫空間”的餐廳，以其說是餐廳，還不如說更像個休閑小吧。整個環境很清幽，慢節奏輕音樂感覺很romantic。孤男寡女坐在里面，不像同事，說是情侶十個人十一個說像。

挑了座，李冰冰問我吃什么，我笑笑說隨便。她像是這里的常客，不用看菜譜，點了一盤飄香脆骨，一盤泡椒鳳爪。記得清的就這兩個，有些現在叫不上名。她還點了一瓶干紅葡萄酒，那晚上是我們第一次喝酒。

李冰冰平時給人的感覺是比較含蓄，話也不多，但那晚我對她的印象全不一樣了。

高腳杯血紅色的酒在暗淡的燈光下顯得有些暗沉，座落在李冰冰的纖瘦的指尖，感覺那應該是很柔軟的手。我是缺乏浪溫的人，長這么大沒有和哪個女人這般浪溫過，感覺很是別樣。有時我笑自己，人生第一次浪漫，給了李冰冰，

男人是容易想入非非的動物。有句話說，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問題的。我不知這句話是誰發明的，男人還是女人，但它能引起不少人的共鳴，特別是女人。理論緣于實踐，發明這句話人的起碼都是用下半身思考或回答過問題的人。我其實對這句話不反感，它確實很有一定代表性，但我還是比較贊同男人是容易想入非非的動物，特別是遇見有情調的女人，再有品味的男人也會。

“有女朋友嗎？”李冰冰的問話讓我回過神來。我嘻嘻一笑，說：“以前有，一年前吹了。”

李冰冰挺認真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是把人家的甩了吧？”

我微微一怔，委屈地說：“我錢沒錢，臉也不白，除了這什么都不缺，就缺女朋友！”

李冰冰顯然是被我逗樂了。她哭的時候兇，但笑的時候很迷人。我看得出她對我有好感，趕緊趁熱打鐵，想從她身上打探一些深化的情況。

“李姐在公司多長時間了？”

李冰冰輕輕地擦去跑角的酒漬，微作思考狀，說：“七八年了吧，我是補員進來的。”

李冰冰很善解人意，見我有不解，接著說：“公司以前叫利民科技，是一家國營企業，經營農產品的，我爸退休那年我補他的缺進來的。”

“深化不是國營的啊。”

李冰冰笑了，說：“你來的時間不長，有些事不了解。”

我的眼睛長時間停留在她眼眸和鼻子之間，記不清誰教我的，但當時我是這么做的。李冰冰避開我的視線，抬起杯泯了一口，接著說：“那時候利民虧損得很嚴重，工資好幾個月發不出來，后來市里對它進行重組，就變成現在的深化了。說白了，重組就是把利民賣給私人經營了。”

我點頭說：“這是好事啊。”

李冰冰道：“利民的所有資產，都低價折價入股了，說股份歸員工集體所有，我現在還有幾十塊錢的股金證明呢。”

我聽了佯裝驚訝，舉起杯開玩笑說：“想不到我們家李姐還是我們公司的原始股東！敬李姐，不對，應該是敬李董一杯，今后多多關照！”

李冰冰呵呵一笑，碰了杯喝過酒，說：“那東西早沒用了。我爸現在還經常罵那幫人，說該拉去槍斃，賤賣國有資產。”

“當初都是怎么重組的啊？”我有些好奇。

李冰冰有些不好意思，說：“我讀的書沒你多，重組的事也不大懂。大概就是利民的資產都折了價，然后私人也出了錢。那時候利民有很多地，很多樓房。你住單位宿舍吧？以前附近整片地都是利民的，后來拆老樓建的。”

我住的深化自建住宅區，市中心的好地段，除了深化自建的小區，周圍密密麻麻的全是住宅樓。這塊地如果現在是我的，幾輩子吃喝是不用愁了。

我乍舌不已，說：“想不到我們家王總巴總，這么有實力！”

李冰冰微微環顧下四周，壓低下嗓音說：“深化投資的股東老多了，王禿子和肥巴也不過是小股東。”

她說的“王禿子”和“肥巴”是王總和巴總的外號。董事長王以升是個禿頂，巴總的形態之前也有描述過，據說曾有某個領導在公開場合這么叫過他們，所以就流傳開了，平時沒人敢這么叫。

李冰冰叫出這兩個綽號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對我沒有任何心理上的防備。我把工作以來的所有不解和疑惑，都倒出來。同事間不茍言笑啊，每天做的工作等等。

李冰冰笑瞇瞇地看著我，看得我很不自在，趕緊查看衣裝，摸摸頭，是不是哪長出怪異的東西來。李冰冰被我的傻動作逗樂了，說：“我記得有次，你講了個笑話。”

我沒想到她會提這事：“是啊，真的太尷尬了，沒人應我，只有你把我嫖了！”我故意把“嫖”字說得重些，聽得李冰一愣。我解釋說：“眼睛瞟了我一下，此瞟非彼嫖。”李冰冰迸地笑出聲來。

“其實別把深化看得太神秘了，沒什么特別。”李冰冰告訴我緣由。“在一個企業上班，員工都知道老板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只要你想保住飯碗，誰都知道該怎么做。”

“深化以前管理也很混亂。”李冰冰說：“不過感覺還是那時候好，工作比較輕松，同事間有說有笑。后來公司進行了很長時間的整頓，很多人被調走，很多人被辭退，那種環境，所有人才開始現在的生活，最后成了習慣。”

看得出李冰冰挺留念深化沒整頓前的那段時光。

“深化重組后，進行過幾次大規模增資，每一次都有人鬧事。老職工上訪、舉報，上市政府靜坐示威，總之那段時間挺亂的，直到最后深化完全私有化。”李冰冰似乎有些幽怨。“當時公司內部挺亂的，說什么的都有，很多話傳的也不好聽。后來公司高層就開始治理了，平時愛嚼舌根的，愛打聽的，人事部隨便找個事，全部調離。敢鬧的，真接辭退。公司后來清靜了，大家除了工作，你聽不到任何雜音，這也是公司領導最想看到的。”

“公司做的，說是資本生意，說白了就是放高利貸。”李冰冰一語道破了深化公司的經營實質。

我恍然大悟。當時在我們那邊，不止企業做高利貸，很多個人也做，高利貸商比開發商吃香得多，但不是隨便誰都敢做。放高利貸，起反正黑白兩道，都要吃得開。把深化投資同高利貸扯到一起，還是有點出人意料。

“我們每天做的，賺的都是高利貸。比如一家企業，向銀行借了幾百萬幾千萬貸款，貸款到期了沒錢還，這些企業就會成我們客戶了。公司有錢，銀行關系也好，雙方談好價錢，公司幫企業把所有手續都辦好，錢打進銀行，把貸款還了再辦出來，這一進一出不過幾天時間，就有幾萬幾十萬的利潤。”

很多事情確實說破了就不值錢。李冰冰一說，我才弄懂深化公司，但還是有不解，為何辦的手續沒有得到銀行通知或答復。

“誰說沒有。”李冰冰輕盈地笑說：“那是其他部門在做。”

“幾個環節，公司安排不同的人去做。”李冰冰解釋說：“業務部在外面找到客戶，我們負責手續辦理，財務部負責去還貸收取利潤。”

把簡單的業務復雜化，不是一個好企業的行為。李冰冰笑著說：“以前辦業務都是像你說的這樣，一個部門去辦。后來你知道出什么情況？經辦人找到客戶，幾個人出錢偷偷把業務辦了，錢賺進自己腰包。有的人更有意思，直接把老客戶拉到外面去了。張校以前就因為這個，被清下來的，要不是有點背景，肯定辭退。”

李冰冰確實對我沒有任何心理上的防備，女人的一個弱點，就是有時候把不該說的也說。她把張校的老底都揭了。

“后來公司把工作細分，業務部跟銀行不熟，我們辦手續的不知道利潤，財務部知道利潤但不認識客戶。就這么簡單。”

李冰冰說的，對我之后的生意起了很大幫助。這個看似少言寡語的女人，實際和其他女人一樣，對生活，對工作同樣飽含著熱情。

宵夜散場時已經十一點多，我送她回家。她住在“中鼎別苑”，是比較上檔次的居民住宅區了。一路上我們的話沒有停過。談話中我知道她今年剛按揭買的房子，自己一個人住，她說她習慣一個人的生活。

在深化，除了像我這種新人外，你會感覺老員工都很有錢。張校有車，李冰冰有房，再往上推，張楠、巴總、王總他們，更難想象。

在我的朋友圈子里，想不出誰自己買房的。最好的兩個朋友，朱亙詠住的是單位宿舍，回家住老家的破瓦房。費仁更不必說，和太太擠在學校宿舍或者租來的店鋪里，她母親至今住在鎮里的破舊宿舍樓。我們中國人對家的觀念，絕多數是房子自己的才算家。朱亙詠起碼有祖業，父母自建的幾間破瓦房，比起他，費仁倒好像沒根的葉子，沒有房，單薄的工資要養活一家人，窮困潦倒是可以想象的。

同樣是吃工資飯的，在中國很容易分出個三六九等。不管你國有還是私營，找工作就跟找媳婦似的，比媳婦不常見，但比工作常有。同一家單位，同事之間也有三六九等，有職工也有領導，再推到職工之間，還是有三六九等，同樣的工作，有人生活富足，也有人窮困潦倒。

利民科技有那么多資產卻虧損嚴重，逃不過重組的命運。深化投資竊取了國有資產，沒能躲開像張校之流的竊取，更別說躲開“王禿子”和“肥巴”之類的公司高層的竊取了。這讓我又想起巴總那句話，別管國有私有。

時至今日，抨擊當年國企改革的聲音我們經常聽到，但我們都是小人物，不是大企業家，也不是專家學者，我們更關心的，還是柴米油鹽的生活更為實際。總體的感覺，人與人之間，人與單位之間，單位與單位之間，歸究一點就是一場角力與暗戰，平衡點就是財富。

我很想早日像張校一樣，有自己的車，像李冰冰一樣，有自己的房，然后再像費仁那樣，找個女人生個孩子。三者結合，將來一家人富足地生活。但感覺這樣的生活單靠現在的高薪厚祿，過不起。可能有天，我會成為下一個張校，但可能有天我也會成為“肥巴”甚至是“王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