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雪山上，萬古記塔昏冥朔暗。一名朱衣女子神情慵靡地走到王座旁邊，真的是用走的，對她而言，仿佛滿池血水已經凍結如冰。她就這樣如履平地，緩緩走了過去。

“塵，你還打算睡多久呢？”她微微俯身，環抱著華袂少年的肩，嚶嚶地啜泣著，“難道你不知道，我會擔心的嗎？有多少個晚上，我都不能入睡了。”

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能從神的祭壇上走下來，以一個親切長者的身份靠近眼前這個人，甚至去感受他的溫度。

這幾日，她靠著藥物強制自己陷入昏迷，沒想到竟然一睡就睡過了頭，滄溟女祭的心里，此時滿滿的都是自責之情。

“這是？”她的手指撫上寧歌塵的眉心，觸手處不是那種冰涼的感覺，反而帶著深入骨髓的灼熱，看模樣是一個暗金色的蓮花印記，精致邪美，散發著若隱若現的黑暗光芒。

滄溟的臉色陡然驚變，手指劇烈顫抖起來，聲音放得極輕：“金魂惜么？”

她閉上眼睛，素白的手指搭在寧歌塵的手腕處，默默地感受了一會兒，臉上神色變幻莫測——

她看到了，無數鮮血，從這個少年的手腕腳踝處涌了出來，無聲無息地蜿蜒著，流進了血池之內，眼前一片絢爛到了極致的淋漓。

沸騰的池水仿佛感受到了某種召喚，居然立即變得平靜無瀾了。

血池之內，那株金蓮灼灼地盛放著，轉瞬之間，如火山爆發般噴涌出吞天紅焰！

這縷不滅之火，瘋狂地卷上王座之人，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那火，仿佛要將一切焚為灰燼，又仿佛在噬舔人的傷口，要讓其浴火重生。

“不會的……”從女祭口中夢囈般吐出這幾個字，她的臉色一瞬間蒼白如死，喃喃，“素湮竟然……真的狠得下心來，用這樣的法子對他么？”

“血盡之后，在不死之火中涅槃，也就是說……”一念及此，她霍然睜開眼睛，眼底放出不顧一切的光芒，伸手扯開寧歌塵的前襟。

在這一刻，她忽然驚呆了！

赫然可見，在寧歌塵的胸膛上，原先所有千刀萬剮般猙獰的傷口，全部都通通消失不見了。年輕男子的肌膚完好得如同藍田美玉，處處透著純潔誘人的細膩潤澤。

“好、好你個賤人，”這一刻，女祭氣得幾乎發不出任何聲音來，被巨大的憤怒壓得雙肩顫抖，她眼中的殺氣駭絕一切，“我滄溟今日不殺了你，難消此恨！”

***

素湮剛從南苑出來，走到門口不遠處的時候，眼前陡然劈過來一道光刃，幾乎出于一個高手的本能，袖中銀劍閃電般脫出鞘中，硬生生接下了這一記。

“什么人？！”奈何對方實力不弱，且在大胤雪山，素湮根本就料不到有人敢以下犯上，這猝不及防的一擊，逼得她氣血翻涌，猛然急退了幾步。

“素湮！想不到你不只是個師門敗類，更是個無知無恥的毒婦！”雙劍相擊，激起萬頃雪浪，滄溟一個閃身過來，不由分說與之惡斗起來。

“大師姐？”素湮心中的震撼不可言喻，想要罷手，奈何每一招都被對方制住反攻，稍有不慎有可能就會命喪黃泉，一時也氣急敗壞起來，“你瘋了嗎？好端端的跟我動什么手！”

“我殺的就是你！”滄溟根本就聽不進任何解釋，破口大罵，“你個不知羞恥的賤人，二十幾年前違抗師命與金曌皇帝私通，搞出個私生子來，被天尊逐出師門，永久禁錮雪山，這都是你的報應！先是拋夫后又偷情棄子，已是天理難容……如今，你竟然連自己的孩兒也不放過，真真是千古一毒婦啊！”

滄溟過慣了沉寂如死的生活，她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過那么多話，更兼養尊處優，何曾如此凌厲地罵過人，罵到此際，已是上下不接下氣。

“你有什么資格指責我？”素湮臉色沉如死灰，接招出招也就更加不留余地，“當初我把兒子交給你，你個成日里只知道唱唱挽歌的蠢女人！看看你如今把他帶成了什么樣子？！你是想讓我一看到他就是一具冰冷的尸體嗎？！”

“他為了救那個女子，雖然答應了我要認祖歸宗，卻沒說過要聽之任之！”滄溟的劍鋒掃過素湮的肩衫，立即削下一片錦緞來，連帶著劃傷了對方。

“事到如今，”看著素湮血流滿肩，滄溟女祭卻并無罷手之意，繼續步步緊逼，“你卻為了一己私欲，不計一切代價地讓他醒來，甚至動用了這個世間最為邪惡的長生血祭！從此以后，他將終生不得安寧！不止要處處受傾天老賊的掣肘，更兼要面對自己良心的煎熬……你自己說，這是救他還是害他？！”

紫衣朱衣震劍乘風，互不相讓，周圍雪花如浪翻卷著，隨著狂風呼嘯不止。在這長年孤寂的大胤雪山上，倒也不失為一種千古奇觀。

“你真是死板得沒救了呢。”由于失血過多，素湮臉色蒼白，然而，神色卻出奇冷靜，語氣詭異地笑了起來，“長生血祭的確很邪惡，可是從今往后，我的塵兒將獲得不老不死的力量，永永遠遠陪著我們這些不死怪物，不是挺好的么？”

在滄溟震驚失色的目光中，素湮繼續冷言冷語地諷刺道：“這些年來，難道你不覺得太孤單了么？而且……天尊雖然格外恩寵你，讓你留在金曌守護王族，可是塵兒身上流著我的血，那就是屬于天尊一脈，你不覺得自己的閑事管得太寬了嗎？”

滄溟大驚之下，已被對方占了好幾處便宜去了。她二人同出師門，武功路數多有同處，一時之間，你砍我一刀，我刺你一劍，忙得可謂不亦樂乎。

“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來，你只管生下他就不管事了，他是我看著長大的……”滄溟言及此處，已是珠淚漣漣，“看到他將來受到那樣的折磨，我會瘋掉的！”

素湮受到觸動，一時握劍的手，竟然有些遲疑起來，“你以為我想這樣嗎？如果……如果有別的辦法，我會被逼得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兒子要死了的時候，天尊師門在做什么？在瑤池仙境醉生夢死！我取千人性命，以血祭奠，苦苦禱告，祈求上達天聽，可是結果怎么樣？”素湮的表情既瘋狂又悲傷，“沒有一個來相助于我的，我實在沒辦法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無法眼睜睜看著塵兒離開……”

“你瘋了……你是真的瘋了！”滄溟大喊道，“你的雙手沾滿了鮮血，已經墮入了魔道，終將遭到世人唾棄！再過不久，師父得知此事，一定會派人過來清理門戶的！”

“我還以為……你就是師父派來殺我的呢？”素湮仰頭看天，冷冷地大聲笑道，“天道，魔道，有什么區別么？這些年來，天道又做了什么好事？依我看來，根本就與魔道無異。”

此言悖肆狂妄，卻又痛陳心扉。

“只要塵兒能夠醒過來，”她冷定地告訴眼前之人，“我是什么都無所謂，素湮我，壓根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