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死了!”素湮跟滄溟正打得頭破血流、不可開交之際,忽然有人冷冷地撇下一句,“你們倆一大把年紀了,為了個后生吵得天翻地覆的,還要不要那張老臉了?”
話未落音,一個人影便如風掠了過來,一襲雪服的男子徑直落到了兩人對面。他的袍袖一揮,猶如颶風卷起暴雪,那兩人的身形陡然同時一滯。
轉瞬之間,一道數十丈高的冰墻憑空豎立了起來,如同一道粼粼天塹,就此阻隔在兩人之間。
“雪山之神!”滄溟見到對方的那一刻,忍不住脫口驚呼,躬身欲拜之際,卻被對方一把扶起。
來人正是寧清璇,他哄著懷里那個正在哭鬧不休的小嬰兒,似笑非笑道:“小兔崽子,可憐你餓得嗷嗷直叫,你那個沒心沒肺的娘,卻沒什么心情喂你吃奶。”
“誰跟他沾親帶故了?”對面的素湮,聽到此言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兩下。
“他是我兒子不就是你兒子么?”寧清璇旁若無人地說著,還不忘瞟了素湮一眼,看到對方肩衫破敗,鮮血長流的樣子,不知為何,神色忽然變得涼涼的。“你們倆有心思打架,倒不如好好想想將來的對策。”
他說著俊眉一皺,把哭哭啼啼的嬰兒扔到了滄溟懷里,一臉苦相道:“這小子哭了大半天的喪了,我心里好煩。”
臨走之際,回頭覷著素湮涼涼地威脅:“我回來的時候要是看到他還在哭,湮湮,今兒個晚上我就讓你知道我的厲害。”
他那聲湮湮喚得滄溟渾身抖了一抖,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素湮也抖了一抖,臉紅了又紅。
***
記塔塔頂,寧清璇一眼看到寧歌塵眉心的金蓮印記,眼神冷了一冷。他記得滄溟把他帶上大胤雪山之際,他身上的那種恐怖創口,更兼許多肉眼看不見的傷口,看得人驚心動魄。
僅僅撐了一天,他就開始深度昏迷,人事不醒。
寧清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幫他將心臟部位的食人藤一一拔除。連見慣世間詭事的他,甚至都無法想象,怎么可能有人傷到那種地步,還能保持如此沉靜美好的睡容?
這孩子不怕死,更兼對自己都毫不留情。這種直覺讓他心里沒來由地緊了一陣。如此的悖天逆命……究竟要如何才能破開命運的繭?
他似乎已經看到了他的未來——
那是一個荒涼的終點。
他看到無數錯誤的漣漪,一步步將寧歌塵推到了懸崖邊上;他看到他今后的人生,將倍感孤寂,生不如死。
“塵,我還記得你小時跟我說過……”他將手覆上寧歌塵的額際,將自己積年的內力修為源源不斷地渡給對方。
“你要盡自己最大的力量,讓生者逢時,死者安眠,世間萬物回到自己應有的軌道之上……”寧清璇微微笑著,閉了閉眼睛,想象當初那個孩子說這番話時,那種篤定不疑的神態,帶著不諳世事的年少輕狂。
“有誰能夠想到,揮斥天下的金曌祭司,曾經竟也擁有過這樣酸的愿望呢?”寧清璇恨不得他立馬醒過來,再好好羞辱他一番。他一想到那一幕,就忍不住眉飛色舞。
以前寧清璇常常拐彎抹角地自夸道:“這小子長得實在太成功了,居然越來越像本大神我耶~”
說起來寧歌塵雖不是他的親子,兩人卻長得挺像;更兼氣宇軒昂的樣子,添了幾分神似。乍一看,想抵賴說不是父子倆都不可能,不過父子這個概念,是從年齡上來說的,就樣貌上而言,頂多兄弟倆。
“渡眾生呵……莫非這就是你的愿望?”寧清璇的臉色,隨著功力流失而越發蒼白下去,最后變得幾乎透明,收手之際,一口鮮血幾欲嘔出,他又把它咽了回去。
“其實,該怎么說呢?這么久沒見,還真的有一點想你了。”他走的時候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那個年輕人,“我知道你這些年來所做的一切……很了不起,不愧是我兒子。”說到后來那句,寧清璇不禁奸笑了好一會兒,仿佛撿了個天大的便宜。
帶著那絲美麗絕倫的笑意,他快步向塔下走去,再無遲疑。
夜風如嘶,他的靈力陷入極度衰竭之中。在不知不覺間,滿頭青絲已經化作了白雪,在皓月之下發著微光,如匹練般在身后飄揚。
雪山之神下塔之際,速度快如疾風,偏居南苑的金擇憑窗眺望記塔方向時,無意看到那般景象。
仿佛有一顆流星正在逝去,墜落之際劃過記塔,給夜幕帶來一道亮的創痕。
***
兩個一向沉悶的老女人打了一架之后,居然奇跡般地和解了,而且在房里熱火朝天地聊起天來——
“塵兒此番重傷垂死,與仙樂門那些家伙脫不了關系。”素湮面容冷冷道,“仙樂門作為天尊門下三十六洞府之一,本應肅清世間禍害,替天行道,可是他們不僅為了私利相互征伐,在塵兒被困水底夢之宮時,也并沒對他傾力相助,才會導致今日悲劇。”
“金尊跟雪尊二老,”滄溟連忙解釋道,“其實也并非袖手旁觀……”
“袖手旁觀?量他們也沒那個膽,可是以此相脅,卻更可惡。”素湮打斷她的話,面無表情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今方想要塵兒替他們賣命,難道忘了當初是誰將他逐出仙樂門庭的嗎?說什么同門相戮,大逆不道……呵,真是癡心妄想。”
頓了頓,語氣更加縹緲,“還好塵兒沒有一時頭腦發熱答應他們,不然的話,我絕不會放過那兩個老東西。”
滄溟心底里冒出絲絲縷縷的寒氣,一時無語。
“傾天那個老鬼,從沒做過什么好事,唯有誓要殲滅仙樂門一項,卻是我所看好的。”素湮這個看起來年輕漂亮的瘋婆子,一向都是毫無道理可言的,繼續出言譏諷道,“仙樂門自詡甚高,讓人很看不慣,早點滅掉也好。”
滄溟終于忍不住質疑道:“傾天是天尊門的叛徒,早已自立門戶,你卻說支持他的政見,莫不是真想跟師父他老人家為敵吧?”
“怎么會?”素湮沉默了會兒,方抬起眼來,表情認真道,“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報答他還來不及呢。”
“那就好。”滄溟嘴上敷衍,心中卻琢磨著:多虧了你的報答,做出這許多不堪之事來,使得天尊他老人家每個月都要吐幾次血……
她不動聲色地逗著孩子,突然心情很好地閑問了一句:“雪山之神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脾氣不好。”素湮每每提及寧清璇,總是一臉的悲摧,“小吵天天有,而且隔三兩天就跟我打一架,動不動就發動雪崩來欺負人……”
滄溟想不到那位大神竟然如此孩子氣,大感驚詫道:“那你怎么對付他?”
素湮神秘兮兮道:“他一有那個架勢,我就當面脫衣服,他光顧著看人家,就沒那個閑工夫發動術法了……”
“……”滄溟很憂愁。暗想雪山之神要是聽見他妻子的話,估計要氣歪鼻子。
“對了,這小子叫什么名?”兩人各想各事,歇停了片刻之后,滄溟忽然很感興趣地問及嬰兒的身世。
素湮道:“聽金擇那小子說,排行老七,叫泉胤。”
“金泉胤……”低吟著這個名字,滄溟掐指算了算,忽然露出一個喜不自勝的笑容來,“此子前程大好,如遇貴人相助,將來富則敵國,貴則齊天……真是難得一見的好命啊。”
“可惜,可惜……”又連嘆了三個可惜,終究沒有再說下去。
金泉胤那小子,仿佛也被兩位前輩感染了,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望望這個,瞅瞅那個,粉嫩嫩的小臉上現出開心快活的樣子,時不時依依呀呀地咧嘴大笑。
“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子。”兩個老女人看了,都不由得喜笑顏開。
有關金泉胤今后的身世,素湮還待相詢之際,這時外面響起了敲門聲,于是道:“進來。”
侍女汀得到許可之后走了進來,恭謹稟告道:“夫人,主子說要閉關清修,且這一次與以往不同,閉關時間可能要花上幾十上百年之久,在此期間,雪山上的諸般事物皆由夫人做主,還請夫人好好保重。”
頓了頓,雖然瞥眼看到素湮已是一臉冰寒,汀還是決定將寧清璇的一句原話轉告:“主子還說了:有機會的話,就下山去吧,外面還有廣闊的世界。”
“知道了。”素湮轉過身去,面朝窗外,默默無語。
“汀,”在對方快要出門之際,素湮忽然又開口叫住她,她沒有轉身,只是語氣莫名喑啞起來,“回去轉告你家主子,素湮早年犯過大錯,但早已痛改前非。如今定當謹遵師命,當然這也是我自己的意思,終生不復踏出大胤雪山一步……就算死,我也要死在這里。”
汀點頭告退。
“他還要修?”滄溟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特悲摧地扭曲著臉,“這人也太上進了吧?早年我聽師父說,雪山之神跟他是同輩中人,武功修為不在他之下,已經是天不管地不收了,他還想修成與天同壽、與地同極么?”
素湮沒有答話,只是漠然地望著窗外一片紛紛揚揚的大雪,對他們這些人而言,千百年未曾變過的景致。
“怎么了?”滄溟明顯感到有什么不對勁處,走過去一看,頓時驚呆了。
原來……這個人在默默流淚。
“其實我,剛才通過幻力看到他了,他將自己大半生的修為全部轉移到了塵兒身上……驟失靈力,加之雪山巔上寒氣入侵,那樣美麗的容貌,就這樣毀了。”奇怪的是,素湮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接下來別說幾十年,就算幾百年,恐怕也恢復不過來。”
滄溟沉沉嘆了口氣,道:“或許,你應該去看看他,道個別也好。”
“道什么別,”素湮苦笑道,“他一生清高孤傲至此,我去只會令他難堪而已。”
“就這樣吧。”她凝視著外界銀裝素裹的天地,冷風嗚咽,頰上淚水結成一抹薄冰,使得人十分難受,就連呼吸都帶著刺傷般的沉痛,“他既全了父子之恩,也就等于替我還清了欠塵兒的債。從今往后,我當盡一個妻子的責任,真正不問世事,在此守候,直到他出關的那一天。”
滄海桑田,此吾夙愿,終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