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寧歌塵回到太子祠的另一側,發現自己事先安排照看湘紀的屬下全部死了,而且用的全是一擊絕殺的招式,不禁面色大寒。
他俯身檢查了一番傷口的切面,似乎確定了什么,再抬頭之際眸中已是殺氣四溢,“那個臭娘們,竟敢在我的背后捅刀子!”
“你知道是什么人干的?”端木凌一直在旁看著他,從寧歌塵的神色之間看得出來那家伙并沒有撒謊,因而一時也懶得跟他計較許多,目前還是找回湘紀最重要。
“我當然知道!”寧歌塵貌似十分懊悔,這種懊悔竟好似前所未有,一拳打在身旁的樹上,干枯的樹皮飛濺開來。
寧歌塵的手背撐在樹干上,儼然已經鮮血淋漓,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話,“姓龔的你居然敢耍我?!等著吧,總有一天我要你好看!”
端木凌忽然帶了絲好笑的意味,神色頗為古怪道:“我怎么覺得……閣下比我還要緊張她的安危呢?這不是很反常嗎?——難道那個傳說……竟然是真的?”
頓了頓,眼底掠起雪亮的光芒,低低的,“他沒死?你沒死?”
他知道這個無趣且無聊,可是心里有一個聲音就是要問出來,這個盤桓心底足足七年的問題,已經鋼絲一樣束縛了湘紀太久,同時也困住了他太久。
“現在說這些做什么?”轉瞬之間,寧歌塵忽然又平靜下來,轉身往古墓林外走去,殘雪掃過他的衣裾下擺,染上潮濕的痕跡,這種痕跡遠遠看去,仿佛是一團洇開變淡的墨水。
“那個傳說究竟是不是真的,老實說連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世事有時候就是這樣的,往往看似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到后來卻突然發現,其實從最開始的時候,便已經選錯了方向。”
——可是,不會后悔不是嗎?無論在這其中吃過多少的苦、受過多少的罪,只要得到了那個自己想要的答案,縱使結局逃不開灰飛煙滅,亦當無怨無悔。
端木凌聽到他那番頗具禪機的話,望著寧歌塵的背影,眼睛里仿佛結成了一抹堅冰。
“長久以來,我們一直都是敵人。”寧歌塵淡淡道,“現在終于有合作的必要了,我很期待。”
轉瞬間端木凌已經跟上來了,行走的速度不遑多讓。
假如這時候有人看見,一定會瞠目結舌,因為雪地里竟然有一黑一白兩道閃電一掠而過,仿佛在競賽誰先超越時空,到達天地的盡頭。
“鬼淵盟從創立的那一刻起,目標就只有一個:傾覆雪國河山,絕殺仙樂門人。也不知道是哪個瘋子,竟然會把這樣蠢的想法當做一輩子的奮斗目標,想來便不由得好笑。”端木凌一邊御風而行,跟同樣并肩而走的白色閃電不咸不淡道,“……我曾經一度以為是閣下所創。”
寧歌塵貌似忽的憤怒了,冷冷的,“我吃飽了沒事干?建一個殺人越貨的山寨都比那種鬼東西要強,這下年來你見過鬼淵盟做過什么像人樣的事嗎?”
深吸了口氣,神色竟然有些肅然,“殺人如麻,堡寨連拔,所到之處無不血洗,連老弱婦孺都不放過,甚至尸體無存,據說都拿來煉什么東西了——嗜血鬼童只是其中的一種。像這種入不敷出、天下人敵的勾當,真的只有瘋子才會做。”
“哦?”端木凌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你的心里竟然也是關心民生疾苦的,想必當年屢屢將兵入侵雪國,為的也是給這個世界帶來更多的光明吧?閣下的后裔之箭可是天下無敵啊,所到之處無不家毀人亡,流離失所者不計其數。”
說完短促地發出一聲冷笑,顯然是想到了對方這些年來征南戰北做了不少孽,手上的亡魂不知有多少……無論如何,他都無法用一種正常的眼光看待這個男人。
寧歌塵的身形瞬地一頓,轉瞬卻不動聲色地繼續跟進上去,行動更是快如疾風。可是臉上卻露出一個罕見的痛苦茫然的表情,只是那個表情在沒有人捕捉到的時候,便已經悄然消失了。
“你手上的血,便比我少嗎?”
“其實,你是理解我的吧?同樣都是女奴所生……靠著自己的力量才一步一步爬到今天這個位置。”
“愚蠢的世人卻以為,你一直都是這樣光鮮亮麗的。”
這樣的一句句話擲下,到最后仿佛已經變成了深沉的嘆息,卻又宛如在空氣中拋下一個令人窒息的鉛球,死死地壓著胸肺。
端木凌聞言,陡然臉色蒼白,手指痙攣地攥緊自己胸前的衣襟,仿佛那里傳來陣陣莫名的虛無攪痛,火一樣的憤怒仿佛就要逼了出來。
那樣的生活,在血與火中戰斗前行的時光,整個畫面帶著墨色與紅色交織的陰影,冷月如刀,風如怒濤,是他想要的嗎?
一開始……便是這樣的嗎?
不……不是的。最初的時候,他并非一個光芒四射的人,相反,他有著難以啟齒的屈辱的童年。
他的成功,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帶著血的腳印,一步一步前行,甚至有時是用爬的,爬也要爬到終點。
只是當別人發現他的存在時,看到的似乎就只有他的光明面,任何一絲輝煌的成就,都因為籠上了皇權的光芒,而折射出無數種虛幻的影子來。
實際上,他的母親,只是端木家一個身份卑賤的女奴,卻是一個十足漂亮的女奴,不知道從哪個地方買來的,女奴對于自己的身世從來都是絕口不提。
她在府里安安分分地做著自己的事,沉默寡言,可是卻難以掩飾自己的芳華。
無論她穿什么,她初來乍到府里時穿的那件白色苧麻織衣,或者換了別的的粗布麻衣,所到之處,卻連那些穿金戴銀的貴婦人都要側目而視。
她們鄙薄她,輕賤她,卻又嫉妒她。
見色心起的端木老爺見了這個女奴之后,心癢難耐,屢獻殷勤,卻遭到了對方義正嚴詞的拒絕。
終于有一次怒火中燒,不由分說將其強行擄入房中,粗暴地玷污了。
不久之后,這個女奴便珠胎暗結。她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克制飲食,常常半夜三更餓得直掉眼淚,有時候痛得直打滾,卻還是不敢聲張。
終于熬過了漫長的痛苦十月,后來,她在柴房那種陰冷的地方偷偷生下孩子之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這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看著自己的血一點一點地流干,抱著那個她最愛的孩子,平靜地死去了。
不幸中的萬幸,端木凌被一個淘米煮飯的老婆子收養了,對外隱藏他的身世。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有關他是端木老爺qiang暴女生奴下的孽種的流言,還是不脛而走。
沒錯,他是一個孽種,可是這個孽種,卻不知天高地厚地、充滿仇恨地唾棄著他的父親,甚至鄙夷著整個端木家族。
端木凌的爹早已沒有了祖父那種叱咤風云的氣度,在他看來那個身材臃腫的男人純粹就是一條家族的蛀蟲,躲在祖宗的蔭庇下,終日沉湎于酒色財氣,揮霍著祖宗用戎馬一生換來的財富、權勢、以及所剩無幾的榮耀。
也許是這個孩子的眼神太過堅冷了吧,所有族人都覺得他是邪性的。
“不祥呢。那個妖姬所生的孽種。”所有人都這樣看他,戳著脊背冷冷地譏誚他、辱罵他,還有些小子喜歡動不動毆打他。
可是,他端木凌卻不是那種膽小如鼠的人,他的眼神就像一匹兇惡的小野狼,打不贏卻從來不逃跑,就算傷痕累累,就算血肉模糊,他也要跟這些侮辱他及母親的人拼命。
盡管常常是挨打的份多些,當他真的從來沒有臨陣脫逃過。
“那個孩子……”直到八歲那一天,在一個雨后黃昏,一條遍布青苔的巷道里,一個看上去很年輕的男人出現在一堵坍塌的破舊圍墻墻,看到小小年紀的他跟一群欺負他的人廝打在一起,頭破血流,眼神卻仿佛發著困獸一般的金光。
那個男子震撼了,看著這一幕,皺眉訥言良久。
很有趣呢。這個孩子……身上潛藏著一種莫名詭譎的力量。
那是……血腥的力量,能跟“傾天”相對的力量么?
“你們放開他。”終于,這個人淡淡開口,眼角眉梢竟然帶著一絲奇異的笑意,神色卻是溫和的。
趕跑了那些人,他的眼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過那個孩子的身上,俯身想要將他拉起,“我幫你整理一下傷口吧?”
“你是誰?”在他的手快要觸及到那個孩子折斷的胳膊時,那個孩子猛然向后瑟縮了一下,眼神警醒,仿佛一只小小的野獸在拼死守護自己最后的家園。
“我跟你一個姓。”男子淡然說著,已經不由分說握住了他的手,輕輕一震,奇異的事發生了,竟然沒有絲毫疼痛傳來,反而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的溫暖的泉水,緩緩沁入骨髓之中。
那個孩子震驚地看著他,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既驚恐又新奇,他實在不愿相信這樣一個美好的人,竟然也是出自于端木家族,莫非……他是那個老色鬼的另一個私生子?
早熟的端木凌,暗暗揣摩著對方的身世,不知不覺間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呵……別怕,先療傷。”那個男人每觸及他身上一處傷口,那種溫暖如泉的感覺就會傳遍身心,細心替他將身上的創傷一處處愈合,在那個倔強的孩子試圖掙扎的時候,他的手法就會變得很霸道,不由分說按住不動。
“我曾經也是端木家的人。”末了,那個神秘男人告訴他,“只是這四十年來,我一直在這片大陸上飄蕩,尋找我的有緣人,不曾回過一次家門……”
他抬頭望向不遠處的朱門豪宅一角,仿佛嗅到了其中傳來的香艷糜爛的氣息,眉頭一皺,眼神微凜,“想不到,那個廢物終究還是把家敗到這一步了,看來端木家的厄運不遠了……除非——”
他頓了頓,眸底閃過冷月一般的光芒,“除非,有一個人愿意站起來挑起肩上的重擔——舍棄任何代價,哪怕付出自己的肉體跟靈魂,永不止息地戰斗下去。”
他的目光落在那個滿是傷痕的孩子身上,眼神仿佛有了質感,鈍鈍的,仿佛能切割人的靈魂,“孩子,假如我賜予你力量,可是卻需要你為我做一些事情,可能你以后想起來,那些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的,甚至可能跟你一心想走的那條路截然相反,你愿意嗎?”
“我們端木家族是靠正義跟斗氣而生的,你身上似乎有那種力量。”
“跟著我文武兼修,加入我仙樂門,肩負起更多的責任……愿意嗎?”
那個孩子一直在緊緊地盯著他,眼底的光芒雪亮雪亮的,聽到這里忽然振臂一揮,面容稚氣卻堅定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只是——我要變得更強!更強!”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底那種熊熊燃燒的東西,竟然仿佛散發著炙人心肺的熱度。
仙樂門的師尊一愣,繼而摹然笑了起來,眼角噙著一絲莫測的悲憫之色,喃喃,“不知道今后會不會后悔呢,那樣下去過完一生,很痛苦啊……”
盡管認了這樣一個神蹤不定的師父,可是表面上,他還是那個默默無聞的、得不到族人認可的野種,無論多么努力,付出比別人多一百倍、一千倍的努力,總是遭到奚落跟鄙夷。
當別的同齡孩子都在玩游戲的時候,他一個人偷偷躲起來練功,常常把手掌劈木樁劈得血肉模糊,卻一刻也不肯歇下。
從年少時開始,經歷的是家族內部的層層篩選,一次比一次嚴酷,到最后竟然要打敗自己一心敬重的師父。
——那個永遠帶著溫文爾雅的笑容的師父,有著他難以想象的剛毅心性,從小教他劍技,御射,騎獵……種種精妙功夫,以及正直的人品跟堅忍不拔的性格。
師父為了他嘔心瀝血地付出一切,到了最后,他卻必須打敗他,才能掙脫整個家族的枷鎖。
“凌,你想要自由,多么奢侈的愿望啊。”師父是他最后一關的阻截者。
為了破除前幾關的玲瓏陣,他已然拆骨般渾身鮮血淋漓,可是那種不顧一切的傲氣仍然鐫刻骨髓,執劍的手上遍布創痕,那都是以前練劍留下的傷疤。
少年的他,仰頭看著他清風流月般的師父高踞在玲瓏塔的祭臺之上,長風托起衣袂,宛如仙人。
端木凌默默看著,無語,淚水卻慢慢流過了臉頰。
“全族只有一個人能有那樣恣肆的自由,只有整個家族最強的人,才能有那樣奢侈的愿望。”
“端木家族只要一個最強的人,百年來即是如此。”
“你可以失敗,但是失敗之后就會變成人人厭棄的孤魂野鬼,終將被驅逐,被遺棄,了此殘生……連我都瞧不起那樣的你。”
“凌,你還在猶豫些什么?”
“得罪了,師父。”他聽到自己冷定的聲音落地,再抬頭之際,所有的遲疑跟痛苦統統浮云般消散了,有的只是鎮靜,敏銳,跟貫穿一切的殺氣。
“師父,我要打敗你,遠離這個坐井觀天的地方,去哪里呢?還不知道,但總歸有一個地方是需要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