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靖夕表面上卻是滴水不漏,披衣下榻,起身對著進來的女子微施一禮,溫文爾雅地道:“難得鬼醫(yī)肯出門就診,在下倍感榮幸。”
事實上,就在金靖夕打量連殤之際,連殤也同樣用莫名深省的目光打量著他,這一點倒是頗具西海女子的秉性,絲毫不比中原女子的扭捏作態(tài),她看得明目張膽。
“我來這里,”連殤收回自己的目光,冷定地道,“不是因為你明熙王的一道詔令,而是,為了還報你父親的一份恩情,十幾年前他曾在西海戰(zhàn)場上救過一個人的命,那個人對我很重要,我一直欠著你們金家。”
“沒什么欠不欠的,”金靖夕從容不迫地在案旁落座,示意連殤也在賓客的位置坐下,又吩咐人看了茶,不以為意道,“都是些陳年舊事,沒有再提的必要了,我也不想跟你們連家的人牽扯不清。”
頓了頓,他的唇角彎起一個絕美的弧度,冷冷地笑,“鬼醫(yī)不要以為我是來討債的,我不喜歡拖泥帶水……救一人殺一人,按照你的老規(guī)矩辦,等價交換即可。”
連殤面上浮現(xiàn)一個奇異動人的微笑,搖著右手的食指,神秘兮兮道:“不,這單生意我不接。——閣下病入膏肓,已是無藥可救,不要浪費在尋醫(yī)問藥上了,早點享受人生,然后趁早準備后事吧。”
“哦?”金靖夕也笑了,“有勞鬼醫(yī)還對在下的事上心,不過我找你來,可不是為我一個將死之人看病的,而是……”他的目光遙遙落至湘紀身上,眼神溫柔至極,“我的王妃,已經(jīng)昏迷日久,她再不醒過來,也許有朝一日,就只能見到我的遺像了。”
說到最后一句,仍是沒有半分悲傷之態(tài),仿佛白開水一般平靜無瀾。
連殤愣了一愣,頓時醒悟過來,眸中頓時多了抹由衷的贊賞之意。她生性坦率直爽,從來不是客套之人,于是徑直起身,走到榻邊一看,忽然發(fā)出了一聲驚呼:“天、天哪!這是怎么回事?!”
她猛地回轉(zhuǎn)身,用一種不敢置信的眼光,震驚無比地看著金靖夕道,“你竟然以黑暗蓮引為軸,喂她喝了六年之久的活血,以此延長她的生命,從而保住了她的容顏跟生氣……可有其事?”
金靖夕的臉色刷地蒼白下來,垂下自己的眼瞼,唇角鐫刻著一絲莫名詭譎的笑意,“果然不愧是神醫(yī)啊,連這個都看得出。”頓了頓,那絲笑意逐漸溢開,使得他整個人顯得出奇地陰冷,輕聲揶揄,“我喂她喝了六年的血,——我自己的血。”
可是,這終究只是他一個人的事,如果一開始便注定了一廂情愿,那還不如貫徹到底。既然她不知道,他便永遠都不會讓她知道。
“原來如此。”連殤愈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那個想法——眼前這個人,真正令他沉疴入骨的,其實并非簡簡單單的病痛,只怕更多的是一些別的東西。那種輕易糾纏進血脈里的東西,是一個人永遠都無法割舍的。
一念及此,她忍不住嘆息連連道:“真是瘋狂啊……難怪你身為離憂仙人的弟子,也算得上半個陸地仙人了,竟然會給病魔逼到如斯地步,竟會衰弱至此。”
“如果不是仙人子弟,”金靖夕不做聲地笑了一笑,“那么一個凡人的血,又有什么效力呢?作蓮引,只有我一個人的血有用。”
——知道么,湘紀,他舍棄了千年道行,只為了換你六年靚麗容顏。
可為何,你還在猶豫?
***
“她的病不難治,只需一劑藥就行,保管藥到病除。”連殤沉默半晌,仿佛正在深思是否要如實相稟,忽如嘆息般道,“可是,這一次我選擇要殺的人,放眼當世,只恐都沒幾個人敢接手,熙王要不要聽?”
“但說無妨。”金靖夕道,“來這里之前,我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連城城主,司徒宣。”連殤美麗端莊的臉上,在談及那個名字時,神色變得悠遠起來,仿佛看到了年少時候的歲月。“他本是我的義兄,可是到頭來,卻搶奪了我父親的城主尊位,并將我連家上下一百七十二人屠戮殆盡……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他。”
“好。”金靖夕只是云淡風輕道,“不過,我也不會蠢到做無謂犧牲,還需鬼醫(yī)繪制一幅連城城防圖,以便出入自如。”
連殤驀然失笑,眼眸冰冷,毫不容情地出言譏諷道:“這么多年來,我派了無數(shù)人去刺殺他,還從來沒有成功過。那什么城防圖,我也繪制了無數(shù)幅,但那些人一律都是有去無回,到最后,就連尸體都扔到荒郊野外,統(tǒng)統(tǒng)喂了狗……不是我不相信你的實力,只是以你目前的情況,拿什么保證自己一擊成功?”
“就算只有一成把握,”聽出了對方冰冷語氣下掩蓋的關(guān)切之意,金靖夕微微一笑,神色卻莫名蕭索起來,蒼白瀲滟,“為了王妃,哪怕是十八層地獄,我也會義無反顧地選擇去闖一闖。”
就算赴湯蹈火,亦當萬死不辭。這樣的話……是海誓山盟。
每個女人都喜歡聽這樣的話,然而,卻又往往因為聽進了這樣的話,一旦對方兌現(xiàn)不了當初的那個承諾,就會變得失望乃至絕望,怨恨的潮水也會接踵而來。
“是么?”看到他那樣篤定的神色,連殤露出了罕見的震撼之色,失神地喃喃道,“要是……要是那個負心漢像你,這些年來,我就不必想方設(shè)法對付他……”
她痛苦地看著自己的手,仿佛看到上面滿是鮮血。她忽然悲從中來,淚如雨下,“如果,我還只是當年連家那個千金大小姐,就不會像今天那般,造就那么多殺孽。”
所愛之人,奪去父親尊位,再將昔日手足斬盡殺絕,連帶著對整個連城進行了血腥的大清洗,所有忠于父親的舊部統(tǒng)統(tǒng)被羅織罪名處死……甚至翻臉不認人,屢次三番對自己下毒手而未得逞,最后的最后,她被忠仆救起,從而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復(fù)仇之路。
這些年來,她活著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為了找那個人報仇。
這其中種種血淚辛酸、滄桑坎坷,又豈能為外人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