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冷,冷的空氣,冷的肺腑,真的快讓他窒息。
經過一天一夜的旅途奔波,在即將抵達第九座營壘的時候,金靖夕的身體,儼然已經處于崩潰的前緣狀態,可他居然沒有任何暫緩進程的意思,反而自虐般一刻也不肯停下歇息,一路上就靠著不斷吃一種御寒的藥丸,暫緩自己的病情。
可是,借助藥物壓制是多么危險的事,他自己不會不知道。
治標不治本,一旦爆發,那種從內而外爆發的傷害就會成百上千倍地反噬回來。
他每一次面不改色地把那種冰雪色的藥丸一把一把地吃下去,旁邊的煙水寒看了就毛骨悚然:為什么,這個人無論在什么情況下,總能把自己不當一回事呢?
“金靖夕!老子對你有意見??!你要是不想活了就趕緊揮劍自刎,隨便找棵歪脖子柳樹拴了上吊也行!不要老是這副樣子出現在我們大家面前,看到你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別人就會覺得我們這些做屬下的很無能,——老子身為全民崇拜的對象,絕不可能跟‘無能’兩個字掛上鉤的!你用前半生顛覆了我的信仰還不夠,現在還妄圖用這種方式來侮辱我的身家清白嗎?!……”
煙水寒發出幾百次警告之后,見對方依然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他陰云密布了一整天的臉色,終于再也忍不住電閃雷鳴起來。
他在烈烈風沙里,像個貞潔烈婦一樣,對著金靖夕來了一陣暴風驟雨般的口水洗禮。
“你不停下來是吧?那好,我來幫你一把!——與其讓王妃將來守寡,還不如現在就給她個痛快呢!”見對方還是沒什么反應,煙水寒不由得怒火中燒,一個箭步沖到湘紀的馬車前面,迅猛地一劍劈出,一道絢麗的藍光沿著馬車的輪軸處精準無誤地劃落,一個前輪骨碌碌地滾了下來。
“放肆!”就在車子傾斜欲倒時,金靖夕一聲怒叱,已經從馬上一躍而起,疾風般掠上車去,在危難關頭將王妃從里面搶了出來。
然后,在“劈劈啪啪”的脆響中,那輛百經風沙蹂躪的馬車忽然四分五裂了,最后像個炸裂而開的板栗殼一樣,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部件,一片一片地如花攤開在沙地里,眼看已經再也無法使用了。
饒是明熙王脾氣再好,此情此景下,臉色還是變得很難看。他死死地板著一張臉,扛著萬事不知的王妃走向第九座營壘,路過煙水寒的身邊時,恨恨地撂下一句話:“……這頓板子,爺先給你扎實記下了!”
不過,他到底決定停下來休息了,總算沒有辜負煙水寒一番“美意”。
“只要你還有命活著回城,別說一頓板子,就算你要了我的命,我也無怨無悔!煙水寒堂堂七尺男兒,腦袋掉了不過碗口大個疤,誰怕?”他在后面覷著金靖夕的背影,大笑了好一陣,笑容明亮無比。
***
那種從骨髓里生生溢出的、血液如同被寒冰凍結的痛苦,使得金靖夕疑心自己只要一睡過去,就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每當在這種時候,便是他最脆弱、也是最警覺的時候,外界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引起他十二分的警惕;成王者慣有的戒心作怪,彼時就算自己的親兵,他也絕不容許他們靠近半分。
他一開始以為自己能挨過這段時間不會病發,所以這一次徐瑞星沒帶在身邊,不然的話,此際那位老人家就該對著他大吼大叫了。
——徐瑞星身為一個品德惡劣、醫德卻有口皆碑之人,最恨拿命不當命的家伙,而金靖夕的所做所為,又常常挑戰他的認知極限。
他倚榻坐在湘紀身邊,看著對方如蓮花般安靜美好的睡顏,平靜之余,不由得微微苦笑:也許,過不了多久,真的就會成為一個寡婦呢。
說起來還真是任性啊,不想醒來的時候,便一直這樣沉睡著,心安理得。
——假如一個人能夠一直這樣心安理得地避世下去,亦不乏為一種幸福吧。可惜像這樣的念頭,于他而言,甚至連想都不敢想。
他的命運,是即便面對滿壁閃爍刀刃,也要勇往直前,因為知道凡是后退一步,踩到的便都是尸骨,就是死路一條。
“會不會……恨我呢?”想到要她嫁給一個將死之人,他忽然沒來由地愧疚起來,瘦削纖長的手指撫上她的臉,由于病痛的發作而止不住地顫抖著。
——那就恨吧。他捂著嘴劇烈地咳嗽著,攤開的手心里,是一灘暗紅的血。金靖夕看著這團刺目的紅色,以一種不可理喻的蔑視態度,驀然冷笑起來。
命運是個什么東西,可是在這一刻,他卻寧可相信所謂的命運,是命運將她送到自己身邊,使得他在心力交瘁之際,能像這樣安靜地看著她,哪怕就這樣死去,也已經很是奢侈了。
“公子!”就在這時,忽聽霍布田急匆匆地在帳外稟報,“連大小姐她人已經到了?!闭Z氣里有掩飾不住的驚喜。
隨著他的話音落地,一個軟調清腔響起:“連殤不請自入了。”
當那個女子毫不避嫌地拂簾而入時,仿佛帶來一股如陽光般和煦的力量,使得這個室內忽然暖了暖。
不同于西海女子的裝束,她穿著月白色短襦,黑色及地長裙,儼然一副中原女子的打扮,而且那種莫名沉靜的氣質,也跟中原那些一門不邁、二門不出的大家閨秀相類。
這讓金靖夕不由得感到錯愕,只因鬼醫連殤,又稱殺手神醫,是個毀譽參半的矛盾人物。一方面,此女醫術絕世,救死扶傷無數;另一方面,她要求自己救起的那人、或者由別人代勞,必須替她殺一人,至于殺什么人則由她而定。
假如有人因此食言,那么她就算已經救起了那人,也會在不久之后,自行取了對方性命。
她的武功,更是到了神鬼莫測的地步。
這樣一個詭譎狠辣的女子,竟然如此年輕面善,怎能不叫人驚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