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之間的友情,有時候是很詭異的。在湘紀醒來的兩個時辰內,已經跟鬼醫連殤由互不相識的陌生人,變成了知無不談、言無不盡的好朋友。
“連姐姐,”就如此刻,湘紀正坐在梳妝臺前,翻來覆去地找著什么,一面隨口問道,“你知道大胤雪山在哪里嗎?”
她對連殤一見如故,這么多年來,也沒什么知心朋友,好不容易遇著連殤,因而幾乎是像個小女孩一樣粘起對方來,醒來之后問東問西的,這時候又冒出這么個古怪的問題。
“你問這個干什么?”站在她身側的連殤,頗為訝異地抬起頭來,看著湘紀道,“據我所知,那里不是個好地方。”
“可是……”湘紀從抽屜里找出一截白色綢緞,細細裁開,然后將自己的長發在腦后綁了起來,動作麻利,“我想到那兒去找一個人。”
連殤在一邊細細地打量著她,看到她純潔無暇的容顏,仿佛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加美好的東西了。
——沒錯,這個女子身上擁有一個純白色的靈魂,整個人干凈透徹,從內而外散發著溫暖人心的光芒,看著她,仿佛覺得這個世界的萬事萬物,都不知不覺間變得柔和起來。
她說要去找什么人,語氣說得那么篤定執著,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呢?連殤忽然沒來由地想起另一個人來,那人正是湘紀的夫君——
這些天來,金靖夕究竟是以一種什么樣的態度對待她的妻子,連殤作為一個旁觀者,可謂洞若觀火,她沒來由地替他惋惜起來。
因為就連她這個局外人都看得出,湘紀似乎并不怎么關心自己的夫君,否則她也不會一覺醒來,對自己的夫君不聞不問,反而問出這樣許多奇怪的話。
“那個人,”連殤突兀地問道,“對你而言,重要嗎?”
“很重要。”湘紀低下頭來,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憂傷而又深情地回答,“他為了我可以連自己的生命都舍棄,天地如此廣闊,時間如此渺遠,我不能讓他在此生的最后關頭,還是如此寂寞地一個人走下去。”
當日在天牢里,寧歌塵所做的一切,其實她都是知道的,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她也都統統記在了心里,像是鐵板釘釘。
因了滄溟女祭賦予她的那一點點力量,使得她在渾噩當中,猶自得以探聽到這一切事件背后的真相。可惜,她終究虛弱過度,沒能及時清醒過來,對他說出自己內心深處真實的想法。
只是,現在想來,當時寧歌塵給她的那種震撼,猶然讓她心痛不已,而那種想要挽留他的心情,也隨之越發強烈逼仄。
剛剛走到門口的金靖夕,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陡然從她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他毫不猶豫收回了自己想要伸出去推門的手,轉身離開。
彼時的明熙王,蒼白清秀的臉上,竟然露出了一個絕世笑靨來。只是這個笑容,仿佛已經冰冷到了骨髓里,帶著痛徹心扉的痕跡——
有一個瘋狂的聲音,正在他心里山呼海嘯:那我呢?那我呢?!我為你所做的這一切,從七年前的埃陵血誓到現在的連尊之刺,從用蓮引給你飲血到為了你再戰鬼盟,這一切統統又算得了什么?我在你心里又算什么?!在我的余生,你有沒有一刻想過要真正待在我身邊,心無旁騖地陪在我身邊,你有一分一秒想過嗎?!
***
就這樣從白天坐到天黑欲暝,金曌那邊來的密信積了整整一案,金靖夕視而不見,他坐在旁邊一張青石榻上,榻前擱置著一張玲瓏矮幾,幾上散步著一副白玉棋子。
黑白子星羅棋布,組成一個迷宮般的格局,錯落有致,不可透視。
他是那種自弈也能找出樂子來的人,可是這一次,他安靜得可怕,誰也不肯接見,只是一個人悶在房里,不吃不喝,拼命地下著棋。
“莫非……”他驀然開口,神色帶了絲凄惶,低喃,“師父留給我的這個死局,果然是我傾其一生,都無法破解的么?”
在雪谷的六年,他每日里冥思苦想的,便也是這么一個棋局,以他的天資才能,竟然根本無法破解其中的奧秘。師父臨走前說,這個棋局叫做生死棋,就連他自己都破不開,這是上古傳下來的一盤未解的棋局。
他當初自信滿滿地接手,又何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變得這么狼狽?
“為什么?!”他的雙手撐在桌面上,“嘩啦”一聲,寬大的純白色袍袖掃過棋盤,黑白棋子應聲而落,地上立即一片狼籍。
“靖,”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湘紀的敲門聲,伴隨著她的問候,“我可以進來看看你嗎?”
金靖夕沉默了那么一兩秒,面無表情地道:“進來吧。”
湘紀看到散落一地的棋子,不免大為吃驚,在她眼里,金靖夕幾乎是一個完人,從不因為任何事而動怒。
他把自己埋藏得太深了,似乎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是冷靜自持的,都是運籌帷幄的……似乎,做任何事都是經過利益均衡的,都必有他合理的理由,這樣的他能夠把自己保護得很好,她是這么認為的。
所以,她對他從不負疚。
可是在這一刻,她忽然隱隱感到有些不對勁之處,可是卻又說不上來是為什么。
“你怎么啦?”湘紀蹲下身來,將黑白棋子一一撿起,再投放進棋缽之內。
金靖夕就在旁邊看著她,不發一言,眼神幽深難解,看到后來,他的薄唇邊又忍不住溢出一絲諷刺無比的笑意。
這個人,你還能看多久呢?她真的是你的妻子嗎?為什么,會有一種正在遠離她的感覺?
誰知湘紀正好抬頭看他,捕捉到那樣冷漠疏離的笑容,她心里頭忽然感到隱約地刺痛。
“我……”她不解其意地開口問道,“是不是惹你不開心了?”
“你是不是來跟我告別的?”金靖夕避開了她的話題,而是忽然開口,聲音雖然帶著難言的嘶啞,可是卻一如既往斬釘截鐵,那是屬于他明熙王的干脆利落。
他那么高傲,高傲了二十幾年,永遠都不會去低聲下四地跟別人請求什么。
湘紀張了張口,想要跟他說些什么,可是忽然覺得,所有的語言都是如此蒼白,根本無法將她的內心世界圓滿地表達出來。
“湘紀,什么也不必再說了,我尊重你的決定。”金靖夕已經完全明白了,微微一笑道,“我說過,不要跟我說口是心非的話,我不愛聽。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說什么都沒有意思了。我知道你想去大胤雪山,那個地方長年冰凍千尺,位于埃陵帝國最北邊的地帶,我想我可以幫到你。”
***
湘紀走后,金靖夕看了信,知道國內局勢動蕩,必須盡快趕回王城,于是決定第二日清晨便起程上路。
天還沒亮的時候,湘紀便起床了,她走到金靖夕的房門口,在走廊上獨自站了許久,聽到里面間或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心被揪得厲害。
不管怎么說,這個人對她的恩情,實在比天還高、比海還深,她對他的感情,也早已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的。其實昨晚在那種情況下,只要金靖夕提出哪怕那么一丁點要求,無論過不過分,合不合理,她都會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
可是,他沒有,或許這個人,一輩子也說不出那樣的話來吧?
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湮滅在她的心里。終于不再停留,向著她想去的那個方向繼續走自己的路。她之前,只是決定了離去,并沒有想到會有那么多不舍,可是此刻,卻發現事情遠遠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么簡單。
接下來跟連殤告了別,金靖夕的人馬也已經集結完畢,兩人很快就在澄澈如洗的碧空下告了別,沒有任何多余的情話,生搬硬套的幾句話,生疏得可憐。
天高地遠,長風浩蕩,伊人遠去。一抹青灰色的霞光,仿佛有砥礪石在打磨著,漸漸地發光發亮,天風軟軟地揚開她的衣袂,湘紀騎著馬走出不遠,忍不住又回過頭來看他。
看到白衣如雪的他,靜坐在高頭大馬上,就這樣朝著自己微笑。那個臨別前的笑容純凈無比,如斯不染塵埃,仿佛這個世間已容不下。
他忽然輕輕開口,說了無聲地一句話。隔得有些遠了,看不清他說的到底是什么,湘紀也朝他笑了,向著他揚了揚手,一別之后,不知今生何時才能再見。
也許,就這樣,永遠都不可能相逢了吧。
你不要回頭,你一回頭我就后悔得想死。金靖夕微笑著,內心里卻宛如劃開了一條血淋淋的河,波濤洶涌,那樣一句話在河底沉淀下來,宛如封閉的刀劍,在鈍鈍地切割著自己的血脈。
我愛你。無聲的三個字,她看不清,更聽不到,那只是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東西。
我愛你,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放過你。
看著她孤身一人騎著白馬在沙海里漸行漸遠之際,他只覺得自己的胸腔內有什么正在一片一片地碎掉。原來如此,不論他做什么,在她心里留下的不過是個水月鏡花的影子,始終到不了她的心頭半分。
莫非,自己在她的生命里,果真只是個蒼白的過客?
***
就在金靖夕等人走出不遠之后,四周忽然警鈴大作,呼哨破空,響箭如雨,鐵蹄破空之聲震徹了天地,又是一場伏擊。只是不知道打頭陣的又是何方神圣?
金靖夕以一種漠然到了極點的態度,看著眼前這一場兵荒馬亂。
真沒意思。他突然發現,這一切真的很沒意思。
“靖!”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一個在他聽來不啻天籟的聲音。
他回過神來,從馬上一躍而下,倉皇四顧,在破敗的烽煙中瘋狂尋找那個聲音的主人。
煙塵蔽日,刀光劍影,人海茫茫,世事紛亂。
“靖,”她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他的身側,伸手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淺笑依然,“我不走了,我要看著你遠離這一切病痛災難,然后再心安理得地離去。可是,現在不能走。”這一刻,周圍的人影憧憧,忽然好像全部變成了闃靜無聲。
僅僅為了等待這一眼,似乎早已穿越了千年。
下一秒,她被猝不及防地拉入了一個懷抱,他拼命忍了七年的情緒,忽然開始崩潰,低下頭來瘋狂地吻她。在吻的時候,眼淚已經落了下來。
如果只有血腥的戰場能把她留下,那么,就讓這個世界血腥起來吧。
就算明知道她是來顛覆他的人生,他亦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