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天天都在繼續,又不完全是重復。
不管是別人的羨慕,還是父母的怨恨,都改變不了馬迎霜成為了上海人的事實。
一晃五年過去了。
這五年中,馬迎霜又換過兩次單位。也不是工作出了差錯,也不是單位真的垮掉了。也許只是因為天天對著幾乎雷同得只有時間不同的賬目太枯燥乏味,也許是因為年輕的心渴望迎接新的挑戰,也許……當然,跳槽的過程也是充滿艱辛,可這時的馬迎霜再也不是只求在上海找一份工作的學生娃,她要選擇自己喜愛的、能充分展示自己才能的、能給自己公平待遇的職業和單位。最后,比較順利地成了“匯通集團”的主管會計。
這五年中,她回過兩次老家。每次回家,明顯地感覺歲月又在爸媽臉上留下了新的印痕。尤其是第二次回家后,感慨和煩惱都涌上心頭,久久不能排解。
因長年的勞作和病痛的折磨,爸爸身體垮得厲害。也許本就不行,只是她未曾留意。現在,她看到爸爸原本高大的身影已經略顯佝僂。幾年前的那場病讓他留下了咳嗽的引子,一到天氣稍變,就不停地咳。有天傍晚,她看到爸爸蹲在菜地里,咳了足足半個小時。媽媽呢?雖然身體無礙,記性卻差了很多,有時做菜竟然忘了放鹽。手腳也自然不如先前麻利。他們就像被卸掉零件的機器,即將被淘汰,卻仍在超負荷運轉。
弟弟妹妹已經成了小伙子,半大大姑娘了,卻不大喜歡讀書。弟弟馬英杰總是對她說:“姐,你別總說‘你們’了,時代變了,該說‘我們’了?!钡鹊剿朐僬f些什么時,英杰已經戴上耳機,悠閑地哼著小調,根本沒有聽她說的打算。她很詫異,自己不過比弟妹們大了幾歲,感覺卻像相差了整整一代,英杰還特意強調“我們”“你們”的。難道自己在上海生活了五年,在他們眼里竟是這么老土?而妹妹馬曉霜的話更讓她哭笑不得:“姐,你怎么還是一個人回家?上海有錢人那么多,隨便找一個,你就成了闊太太,都不用自己工作了?!薄敖?,上海男人喜歡怎樣的女孩?你說我以后能不能嫁個上海老公?”
她不想與妹妹理論關于女孩的自我保護,這應該是每一個女孩的天性,況且妹妹不一定會聽。她也不想向妹妹講述上海生活的種種煩惱,她是家里不變的驕傲,怎能讓人覺得她不幸福?而且她本來已經夠幸運,也夠幸福了。葉蕾現在不是還沒找到可心的工作,只是暫時給一些單位打短工嗎?她只是覺得,現代女性,尤其是大都市的女性,必須有自立的能力,才能保持著生活的自由。可曉霜的話,著實讓她吃了一驚。她已經工作五年了,都沒著急考慮結婚的事情,曉霜還只是一名學生啊,怎么?而且,話中折射出來的人生哲學,竟是這樣實在,說得難聽些,是庸俗。
媽媽無奈地告訴她,英杰即將高中畢業,卻成天想著稀奇古怪的事,成天看些閑雜的報紙,還說些什么“條條大道通羅馬”“不讀書照樣發財”等等。看樣子,是不能指望他考上大學。而曉霜就更加讓人擔心了,還只是讀高一,卻特喜歡打扮,還和幾位男生打得火熱。爸媽認為這敗壞了他們一貫的“家教謹嚴”的門風,狠狠地打過她幾次,不但沒有奏效,還讓她更加肆無忌憚。有一次挨打之后,她竟然在同學家住了足足一個星期。當媽媽找到她時,她還若無其事的,一點悔意都沒有。媽媽對她好說歹說,她才極不情愿地回來,對爸媽卻愛理不理。有什么辦法呢?終究是自己的孩子,總不能因為這些就把她送往派出所吧!而且人家也不會受理啊。每每有多事的鄰居問起這一對兒女的學習時,他們總是含混其詞,然后盡快地提及馬迎霜的事情,幸虧還有她作為家里的保護屏。鄰居不做聲了,爸媽也不想多說,卻落下了一塊心病。
倒是哥哥馬世杰讓人省心,整天在地里搗鼓,也不喜歡多說話,也不惹事,可這年頭,這樣的人好像已經沒有太大的市場了。尤其是村里有的人買了三輪車,在農閑時期跑運輸,收入頗為豐厚,他們的老婆也不再“面朝黃土背朝天”了,而是涂脂抹粉,整天搓著麻將,偶爾也幾個人坐在一起,閑聊些家長里短的。雖然扯出些是非來,最終卻沒人找麻煩。還有些人干脆跳出了農村,天南海北地做生意去了。也沒人知道他們干些什么,但回來時都是穿金戴銀,出手闊綽。而世杰的老婆孫愛蘭仍和他守著幾畝薄地,泥里水里,無止無息。為此,老婆沒少數落他,卻總吵不起來。世杰本來就能忍,在老婆面前更加突出。最后,老婆總是向人嘆氣:“這年頭嫁人千萬別找太老實的。我家那口子,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跟著他,一輩子受窮?!闭f歸說,這一輩子卻是跟定了。大人再怎么委屈,也不能委屈剛讀小學一年級的兒子呀。況且,除了老實,也確實挑不出其他的毛病。怨氣卻總是存在,且不時要將它抖露出來。為此,媽媽沒少受氣??烧l叫她家的兒子這么死心眼呢?
也正因為這樣,爸媽對英杰和曉霜有時也不想管得太嚴。誰知道這個社會究竟會需要什么樣的人呢?當然,這只是他們偶爾的一種無奈的想法。他們也知道,不管怎樣,知識和能力都是最受歡迎的。慶幸的是,馬迎霜總算是按他們設想的路走出去了,不僅是他們家的驕傲,而且是醫治心病的良藥。盡管村里有些人認為讀大學沒什么了不起的,盡管很多人賺的錢比馬迎霜多,但在他們眼里,女兒永遠是家里不倒的旗幟,永遠是全村人的楷模。
馬迎霜也想過去安慰嫂子??缮┳涌偸窍劝l制人,一看到她就大聲嚷嚷:“瞧瞧,一娘生的,怎么差別這么大呀?”“妹妹,真應該跟你哥哥說說,讓他也開開竅?!泵鎸ι┳?,她只能無言以對。還說什么呢?嫂子有錯嗎?十幾年前,嫂子正值青春年華。而那時,馬迎霜還在讀高中,正是需要錢的時候,加上爸爸病了好長一段時間,她家是有名的貧困戶。嫂子看上了世杰的老實厚道,不顧家人的反對,嫁到了她家。在這十多年的時間里,嫂子總是辛辛苦苦地操勞,勤勤懇懇地持家?,嵥榈纳睿敝氐膭趧樱股┳佑伤`的女孩變成了一個糙皮膚、粗嗓門的家庭主婦。即使這樣,嫂子仍然毫無怨言,也算得一個烈女子了。能夠這樣,夫復何求?現在,嫂子只是看到了改變生活的新的途徑,想去嘗試,難道不可以嗎?她怎能有丁點兒責怪之意?可是,她要怎么順從嫂子的意思去勸說哥哥呢?哥哥盡管只大她幾歲,可自幼在爸媽的嚴厲管教之下,加上天性,他的本分和內向幾乎是無法改變的了。況且嫂子只看到了生意人風光的一面,卻不了解生意場上時刻都可能存在的欺詐,也沒想到生意人賠本時的沮喪和絕望,更不知道他們顧了口袋里的鈔票,卻忽略了家里的妻兒,好些暴發戶真正是“窮得只有錢”了。哥哥這么本分的人,又怎么適合到生意場上去折騰呢?那么,到底該責怪誰在他們平靜的生活中掀起滔天浪花呢?怪這個時代嗎?好像更不可以。她依稀記得她去讀大學時,村子里是看不出一點繁華的跡象。尤其是緊接著的一場洪水,將村里人的房子足足吞沒了半個月。洪水退去,大部分的房子還勉強可以住人,可就像在淚水中浸泡過一樣,到處殘留著悲傷的痕跡。還不到十年的時間,村里大變樣了。原本低矮的瓦房,被漂亮的小洋房取代。一些高大的房子也早已“舊貌換新顏”,已經被人貼滿了可以反光的墻面磚。有雅興的人家還在房子前筑有磚砌的矮圍墻,圍墻外畫些龍鳳之類的圖案,里面栽種了許多花草。這哪里還是讓人心里起疙瘩的牛糞遍地的農村?如果不是趕上了這樣的好年代,別說十年,就耗上一輩子也盼不到啊!對這年代還有怨言的話,豈不有點昧著良心?
可是,可是……大學時期,還沒有一道題能卡住她,工作中也沒有事情比這棘手。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和無助。嫂子還在喋喋不休,她只能逃離,卻又不能漠視。便把別人送給她的香水之類的化妝品送給嫂子,還給買了些時髦的衣服,算是暫且的安慰。這不是辦法,她又確實沒辦法,就這樣先敷衍著吧。
爸媽對她是否在“國家單位”工作已經不那么在意了。也許是生活改變了他們的觀念,也或者是兄弟姊妹的行為讓他們降低了幸福的標準。總之,他們默默地接受了這一事實,把關注的重心轉移到了她的終身大事上。
媽媽把她叫到房間里,悄悄地問她:“找到合適的人了嗎?”其實她覺得無論有無,都無需回避誰,尤其是家里本來就沒外人。可媽媽認為那是一件很私密的事,尤其是女孩子只能悄悄地、羞澀地醞釀和培育自己的情感,是絕不能把它拿到桌面上來討論的。
她的回答讓媽媽的眼神有些黯然。要知道,她已經27歲了,也就是鄰人們嘴里的大姑娘了。媽媽像她這個年紀,都已經生下世杰了。而她的婚姻,似乎還沒有眉目,媽媽當然有些著急:“娃呀,你這么優秀,怎么就沒人看上你呢?”
她覺得這話好冒失。在爸媽的眼中怎么就只能接受,卻不能挑選呢?難道只要人家看上了,就要高高興興地答應,就要懵懵懂懂地把自己嫁出去?婚姻可不像衣服那樣可以頻繁換季和更新。婚姻是一本書,一旦選定,不管快樂還是痛苦都要讓人品讀一生。當然要選那些格調高雅、意蘊深遠、有著永久的收藏價值的精品。
其實,這幾年,不是沒有人對她動心,也不是身邊的男孩都不優秀。可是,她既是一個浪漫的理想主義者,事事都追求完美,決不會在這方面將就湊合;更是一個傳統的現實主義者,從不做“丑小鴨變白天鵝”的美夢。她時刻提醒自己:你來自農村,且家里需要你經濟上的援助,千萬不可把婚姻當籌碼,換取短暫的輕松與榮耀,那樣是以一生的幸福做抵押,無異于飲鴆止渴。
于是,她總是看著曾經的追求者與別人攜手走進婚姻的殿堂,而她依舊獨自飄蕩在上海的繁華之中。她不著急,晚婚算什么?大都市里還有不少單身貴族呢。當然,她永遠也不想當貴族,但她知道,有些事是急不來的,緣分尤其可遇而不可求。
可是爸媽急。他們不知道愛情需要等待,甚至不覺得結婚一定要有多感人的愛情。當年,他們結婚的時候,甚至僅僅是認識,卻在媒人的撮合下順理成章了。然后就是柴米油鹽,生兒育女,不也一樣過了幾十年嗎?雖然也有過矛盾,也吵過架,但這就像炒菜時偶爾放多了鹽,用力一咽就過去了。他們認為,“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只是社會規律。既然是規律,就不需要太多的借口,就像地里的莊稼一樣,季節到了,就成熟了,理所當然要收割了。現在女兒年齡大了,就該結婚了。雖然是否結婚,對家里并沒有實質性的影響,可他們希望女兒在常人的軌道上前行,可以比別人快,卻不能落得太遠,尤其是這個女兒。
幾天來,爸爸從不提這事,好像從不關心,順其自然。但她知道,那沉默的眼神后,有著多少期盼!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樣生硬地要求她找一個什么樣的人。而媽媽總是在言語中流露出自己的擔憂,好幾次,還想請人做媒,被她堅決拒絕了。盡管她不忍心拒絕爸媽,但她是一個有很有主見的人,在關鍵時刻,她會堅持自己的原則。就像五年前找工作的事情一樣。
爸媽的態度還是讓她思考了很多。27歲,年紀確實不小了。女人一生能有幾次這樣的青春年華呢?自己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擠進了上海,不管怎樣,這一輩子就要在上海成家了。就算不愿涉足上海本地人的家庭,外地人也那么多,總會有合適的吧。用媽媽的話說,“不要把眼睛昂到天上”了。再過三四年如果還是單身,就如賣花人手中的花,摘下太久,恐怕就掉了色。那樣,爸媽還不被愁死?再說,愛情其實也像讀書一樣,需要用心感悟,也需要盡力爭取。任何一種幸福,都不是消極地等來的。自己能在那么多求職者中脫穎而出,也一定能在愛情的園地盡顯芬芳。看來,回上海后,一定要多留意,也要更投入自己的感情,盡可能在女人的最美妙的年齡,收獲一份最動人的愛情。
聽到她的想法,爸媽好像感覺一件申請已久的事終于審批下來,甭提心里有多高興。他們知道,只要他們的女兒下定了決心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好。女兒一貫就是讓他們這樣驕傲過來的,以后肯定也一樣。
要回上海了。全家人都戀戀不舍,除了骨子里的那份親情,都各懷心事。曉霜最希望她能帶個有錢的上海男人回來讓自己見識見識,英杰卻渴望她能兌現承諾,下次帶他去上海。嫂子當然有感激,是這個妹妹讓自己用上了高檔香水,其實對她來說,香水本身的意義并不大,不過那些喜歡家長里短的婦女們再也不會一味地在自己面前炫耀了。嫂子內心還醞釀著一個美妙的計劃:妹妹賺了這么多錢,也許下次回來就能資助他們到城里開店了。爸媽的眼神中隱藏的千言萬語,馬迎霜當然明白,她也默默地回應了他們。只有哥哥世杰不帶一點私心雜念,一個勁地給她夾菜,話也格外地多了:“妹妹,你好樣的,因為你,村里人都羨慕我們家?!薄懊妹?,你一定會越來越像一個上海人的?!?/p>
除了買車票,馬迎霜把所有的錢都掏給了媽媽。這是她回家必須要做的一件事情。她為了多補貼家里,對廉價的化妝品也很少問津,賺錢也很努力,盡管已經做得夠好,可與爸媽的付出相比,她覺得還遠遠不夠。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爸爸生病時的痛苦模樣,也不會忘記自己在心里許下的諾言:一定要讓爸媽幸福!現在,爸爸的身體比以前更差了,而弟弟妹妹都在讀書,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她只有毫不保留地拿出自己那份不菲的收入。當然,這還遠遠不夠,她每年都要去好幾趟郵局,給家里匯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