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暑假在詩雨的哭哭鬧鬧中,在馬迎霜擔憂與期盼的交替中很快就過去了。
馬迎霜又遇到了難題:媽媽要帶著圣旺回老家了。可是,詩雨怎么辦呢?
一年以來困擾著葉蕾的問題現(xiàn)在來到了馬迎霜的生活中。
其實,馬媽媽看到女兒操心這個操心那個,心里很過意不去,想讓世杰把圣旺接回去,她好全心全意地帶詩雨。她悄悄地給家里打過電話,可是,孫愛蘭頭一個不同意:“媽,都說孫兒是心頭肉。您怎能不管孫兒去帶外孫呢?僅僅是因為我們在鄉(xiāng)下?”
她不生氣——在這個兒媳面前,她一向忍氣吞聲。也許,女人老了,尤其是鄉(xiāng)下女人,在經(jīng)歷了一輩子的坎坷和磨難之后老了,只有一個愿望,就是希望每一個兒女都平平安安,和和美美的。她耐著性子解釋:“愛蘭,圣旺不是已經(jīng)這么大了嗎?霜兒很快就要上班了,單位與家又相距那么遠。詩雨必須要人照看。再說,霜兒這幾年為家里付出了不少,你也是知道的。”
“哎呦,媽!我當然知道,要不是妹妹拿本錢,我和馬世杰也許就離婚了,我怎能忘記呢?可是媽,別人可以以金錢論成敗,自己的父母總不能吧。正因為我們沒錢,您才要更加幫助我們嘛。圣旺才九歲,正是需要照顧的時候。我們日夜忙著,根本就沒空管他。如果馬世杰再能干一些,我也用不著這樣求三拜四了。”孫愛蘭在電話里哀嘆。不知是生活教會了她,還是幾年的經(jīng)營讓她有了一種特殊的本領,那就是無論什么事情,只要是與她孫愛蘭沾邊的,她無論怎樣表現(xiàn)都理由充足。在馬家更是從未理虧過。
馬媽媽聽出了弦外之音,不再說話。
可是,更大的阻力還不是孫愛蘭。
馬媽媽也試著和馬爸爸商量:“老伴,霜兒上班以后,詩雨怎么辦呢?你看,我們是不是幫她一把?”
“那不行。”馬爸爸拿出他一貫的強硬,“你留在上海帶詩雨?你老糊涂了。詩雨是誰家的孩子?她是秦家的孩子,自然會有秦家人去管,你瞎操什么心?再說,他們秦家沒花一分錢,等于白撿了一個能干媳婦。現(xiàn)在添了孫子,難道不想出一點力?”
“老頭,孩子結婚都這么久了,你怎么還有著怨氣呢?霜兒一直很懂事,再說嘯風也對我們不薄。”
“這是兩回事。”馬爸爸生氣地打斷她的話,“哎,我說老婆子,你放著自己的家不管,卻一心想著在上海帶外孫,是不是在上海住慣了,舍不得回來?
“你,你……”馬媽媽的喉嚨都哽住了,捏著電話線的手不停地顫抖,“我們生活了好幾十年,你竟然這樣看我。我是那種拋開家庭只顧自己享受的人嗎?好,既然你這樣說,我明天就回去。女兒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她辛苦我心疼,你就不內疚?”
馬媽媽掛斷了電話。
她很少這樣與老伴爭執(zhí)。可是,她想不通,這死老頭子怎么這么頑固呢?父母不就是希望兒女們生活得好嗎?女兒出嫁,秦家是沒送彩禮,當時鄉(xiāng)鄰們確實有些說三道四,可都什么時代了?秦家的東西管用多久呢?
當然,她也知道,老伴并不是貪戀錢財,他只是覺得在鄉(xiāng)下丟了馬家的臉面,尤其是作為女方父母,在女兒出嫁的時候,竟然未受到特別優(yōu)待,他認為這幾乎是一大恥辱。從那以后,只要有人提起秦嘯風,他就微微皺起眉。當然,這門婚事還是只能夠認了。只是,他的心里從此就埋下了疙瘩,主要是對秦家父母有怨氣。
馬媽媽卻很快忘了。她看到馬迎霜幸福快樂地生活,她就高興。雖然俗話說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完全正確,可一個女孩子,就算有天大的本領,她的生活是否幸福,終究要靠男人決定。這是她在幾十年的婚姻生活中總結出來的樸素的經(jīng)驗。
不過她確實得回去。其實,她本來只是不知怎么辦,想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就算老伴真的讓她留在上海,她是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心的。家里怎么能離得開她呢: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老伴,身子骨越來越差,況且他不會做飯,不會洗衣服,家務活幾乎從沒做過,真不知道這些天他是怎么過的;家里還有幾畝田地,一到農忙季節(jié),也夠得上老兩口忙上十天半月的。以前世杰還偶爾幫幫忙,可上一次插稻,世杰還只是稍微提了一下這件事,就遭到孫愛蘭的反對,兩人還為此大鬧一場,結果,馬媽媽給他們調解了好幾天,事情才算平息下來。自此,只要世杰提到農活,馬媽媽就連忙回絕:“現(xiàn)在種地沒啥事,你呀,就好好地做你的生意吧。”只要世杰他們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她寧愿自己累得腰酸背痛。
只是世杰很過意不去:“爸,媽,你們也這么大年紀了,身體都不夠好,干脆就別種地了。我們兄弟姐妹都拿些錢,你們也能維持生活的。”
馬爸爸嘆了口氣,話語有些生硬:“你們?你們不要麻煩我就行了。”
一絲黯然的神色浮上世杰的臉:“爸,每次看到孫愛蘭從你們這里拿走東西,我就覺得自己很窩囊。我會慢慢教育她的。”
“別說傻話了。‘家和萬事興,’千萬不能吵架。如果愛蘭又離家出走了,你和圣旺怎么辦?”馬媽媽連忙止住世杰,“我們還能做就不要緊。如果你爸爸的身體能夠再好一些,我們還準備多種一些地。只是,哎!”
世杰眉間寫著“川”字,用力地抽著劣質香煙,再一次沉默了。
還有,英杰盡管在上海,他終究是要成家的。作為父母,也總要為他準備些什么。不然,像老伴一樣,現(xiàn)在還在怨恨著秦家呢!
可是,霜兒怎么辦?她的假期快完了。盡管嘯風一再堅持讓霜兒別上班,在家?guī)Ш⒆印?伤傆X得不妥。她想起家鄉(xiāng)人常講的一句話:“丈夫有,隔著手。”女人,如果完全靠男人養(yǎng)活,就會丟失很多東西。再說,霜兒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大學生,如果整天只是做飯洗衣帶孩子,倒不如當初不讀書呢!
馬迎霜也絕不同意秦嘯風的提議:“嘯風,我已經(jīng)閑了半年了。再這樣下去,我真的什么都會忘記,成為一個整天嘮嘮叨叨、疑神疑鬼的家庭怨婦。我們總能想到兼顧孩子和工作的好辦法的。”
辦法?什么辦法?馬媽媽想昏了頭,還是沒有好主意。她管不了了,看來,這個難題只能交給霜兒她們自己解決。她甚至對秦嘯風的父母悄悄地怨恨過:眼看兒子有困難也不來幫一下,真不知道是怎么做父母的。不過,這樣的想法只是悄悄地在心里萌生過,她從不對霜兒講,也不曾流露過一點點。她一向善良,最擔心別人吵架,更何況是女兒家呢!“他們怎么想是秦家的事,與我有什么關系?”她這樣想著,心里倒輕松起來。
“圣旺,我們明天就回去了。我們也去大街上遛遛?”
圣旺一改以往的沉悶,雙腳蹦得老高:“太好啰。奶奶,我們天天悶在屋子里,其實比鄉(xiāng)下更乏味。我早就想逛逛上海的大街了。”
馬迎霜一邊喂著奶,一邊說:“媽,等嘯風回來后,我們一起去吧。”
“不用了,”馬媽媽擺了擺手,“我們不會走得太遠。再說,一個鄉(xiāng)下的老太婆和小毛孩,人家不會要的,我們丟不了。”
祖孫倆一出家門就傻眼了。每條街道都差不多,岔道口車來車往,一直沒有停息的時候。圣旺有些害怕:“奶奶,我們不會真的迷路吧?”
“不會,我們就在近處走走,隨便買些東西。”馬媽媽緊緊拽著圣旺的手,“圣旺,上海人比我們鄉(xiāng)下人要神氣多了。你想不想長大后生活在這里?”
“想,我現(xiàn)在就想。回家有什么意思?總是看著爸媽吵架,有時我真想離家出走。”圣旺撅著嘴,“奶奶,我們干脆別回去了。”
“傻孩子,”馬媽媽摸著圣旺的頭,一絲酸楚浮上心頭,“爸媽吵架的時候你要勸著點。想出走就走到奶奶家里去。等你長大后,奶奶和你一起住到上海來,好不好?”
秦嘯風很晚才回來。
他把車票遞給岳母:“媽,你們明天真的回去?”
“嗯。圣旺要上學,還有你爸這幾天腰疼得厲害,說是幾夜沒睡了。”馬媽媽竟然用袖子抹起了眼淚,“嘯風,詩雨沒人照顧,我心里很過意不去。只怪我們做父母的太無能了。”
“媽,您別這么說。”嘯風遞過來紙巾,“你們也老了,那些農活就別做了,過幾天舒服日子吧。生活的開支我們負擔。至于詩雨,我們終究會想到辦法的,您就放心好了。”
馬迎霜坐在一旁,默默地給詩雨喂著奶。她的喉嚨早就硬了,說不出話來。她知道,爸媽只要住在鄉(xiāng)下,只要與嫂子相隔不遠,就不可能真正閑適下來。每次看到年邁又體弱的爸爸拖著滿身的疲憊從地里回來,她的心中就涌起陣陣酸楚。可是,能怎么辦呢?她倒是愿意無條件地給爸媽經(jīng)濟上的援助,即使是從牙縫里節(jié)省出來也行——事實上,她也確實這樣做了。可是,嫂子只要看到爸媽閑下來,或者是看到他們生活稍微好一點,就會不自在。總是找茬兒,要么就和世杰鬧,懷疑世杰給了他們錢。爸媽為了生活能安寧些,總是在嘆氣之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因為圣旺很多時候是他們在負擔;還有英杰還沒成家,如果現(xiàn)在就靠兒女們養(yǎng)活,一定會嚇跑很多姑娘的。
馬迎霜也悄悄地想過把爸媽接到上海來,遠離了那片土地就會減少很多因嫂子帶來的煩惱。可是,她馬上又否定了這個想法。爸媽到上海后住哪兒?這是一個需要考慮的現(xiàn)實問題。盡管藥店的生意不錯,可他們是白手起家,藥店要擴大規(guī)模需要大量的資金,銀行里還有貸款要還,現(xiàn)在是絕對沒有閑錢給爸媽買房子或是自己換大房子的。讓爸媽和自己一起住?也是不現(xiàn)實的。自己家里的房子只有七十來平方,房子本來就小,爸媽如果來,十有八九要帶著圣旺。這小小的房子是擠不下這么多人的。還有,如果爸媽現(xiàn)在連根都拔起了,英杰往后在哪兒結婚?總不能在大街上吧?在出租屋里好像也不合適,尤其不符合家鄉(xiāng)的風俗,爸爸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的。
每次與娘家人團聚,馬迎霜心里就會想起這些沉重的事情。所以,相聚的憂愁總是多于快樂。不過,她把這些都深深地埋在心底,從不向任何人宣泄,包括嘯風。嘯風已經(jīng)夠忙了,身上也背負著沉重的壓力。她不想再讓這些瑣事成為壓垮嘯風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且,她的心中,隱隱地有些難過,甚至怨恨:自己的人生怎么走得這樣坎坷呢?原本以為,找到一份與學業(yè)對口的體面工作,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人生便再也沒有遺憾。可是,可是,小家是幸福了,娘家的紛爭與煩惱卻一直不曾消停。而娘家,恰恰是她永遠的牽掛。她也在心里悄悄埋怨過嫂子:幸福生活要靠自己打拼,可是面對家里人一次又一次地遷就與幫助,嫂子怎么就這么不知足呢?但這種埋怨只是在心里曇花般閃現(xiàn)了一下,旋即她又理解了。以嫂子這樣的農村女子,怎么能徹悟這些呢?嫂子只是憑主觀感覺在解讀社會。于是社會上那些速成的有錢人就成了嫂子羨慕的模板。這也許只是折射了一小部分人的特殊心理,可這一小部分,卻給娘家,尤其是給世杰帶來了無盡的煩悶。
馬迎霜的這種心思總是悄悄地藏在心里,即使在秦嘯風面前也不曾流露過,更不敢對媽媽提及。她想,各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煩惱,何必讓別人為自己承擔呢?
“姑姑,我媽在電話里說可以讓奶奶帶詩雨,不過媽媽要我也留在上海讀書。”圣旺看著馬迎霜為難的樣子,說道,“其實,我也真希望自己能留在上海讀書。”
馬迎霜的臉色更凝重了。
馬媽媽扯了扯圣旺的衣服:“你們別聽他的,小孩子盡瞎說。”
秦嘯風用手指刮了一下圣旺的鼻子:“好啊,小東西。等姑父買了更大的房子,就把你接到上海來讀書,好不好?”
“噢,姑父真好!你們什么時候買大房子呀?”圣旺一改以前的沉默,嘰嘰喳喳起來。看來,他也真喜歡上上海了。
馬媽媽大聲呵斥:“圣旺,還有沒有規(guī)矩?”
圣旺不做聲了。屋子里靜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