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紛揚揚下了幾日,此刻卻忽地止了。我出了屋,遙遙望著院中站著那個孩子,他一身白袍立在雪地里,像是站了許久。我朝他招手,他不應。我只好下了臺階走到他跟前,問:“是你讓雪停的?”
“如歌說她怕冷。”他回了我一句。
“但你不是喜歡雪么?”我又問。
“但是如歌怕冷。”他還是這句話。
我嘆了一口氣,想林染白在他面前還自稱“在下”,恭敬得不得了,如歌不過是第一次去從極之淵穿的不夠暖和說了句冷,他就記在心里,入冬之后每次與如歌相見都讓雪止了。原本只在從極之淵才這樣,現在連到樂游山也如此了。
“那進屋吃飯罷。”我正欲引他進屋,卻覺又有人到訪,除夕之夜的樂游山果真熱鬧。
那一身紫衣帶著風塵在我五步遠的地方停住,她揭開斗笠,抖落一身的雪花,朝我一笑,道:“好久不見,若若。”
我記不清我活了這些年認識一個如此長相的姑娘,只牽著冰夷神的手望著她,大約有些呆。她走近兩步,笑得更加真切,“啊不,我大約應該叫你表嫂?”
小錦?
祝余領著如歌和冰夷神去了若木那里,除夕夜他腫著一雙眼哽咽說十分想念若木。我低下頭不知該說什么來安慰,索性沉默不語。
小錦坐在我對面將我仔細打量,末了說:“我們都變了,或滄桑或衰老,唯有你還是那時的模樣。”
“但……但你變得也讓人吃驚了罷。”我還是不能習慣,小錦與那時找不出一絲相似的地方來,若不是瑯篁確認,我幾乎斷定是有人打著她的幌子來騙我。
瑯篁輕笑出聲,湊近了說:“你不記得宋言了?”
人皮面具?可宋言是為了躲避紛爭且為了誆繁蕪入琵琶才這般做,小錦又是為了什么?
“你失了靈元的那一年修成了仙,隨后參加了天庭的入職考試,大約是巧合,我曾經做過臥底,進的部門居然也是去當臥底。因著我不可能只待在一個地方,所以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說到這里,若若,你懂了么?”
我點點頭,望著她小心翼翼揭開面上那張面具,露出一張水靈的臉來。恍惚之間,我看到不周山上那個哭泣的姑娘,她指著我說我沒有資格對保護親人發表意見。瑯篁那時說要護她一世周全,不知做得如何。
冰夷神回從極之淵了,樂游山抵擋風雪的屏障隨即撤下,大雪又簌簌下下來,像極了不周山上的金簪草,風一吹,就落得人滿身。只是不知現在還有沒有。
“怎么不去堆雪人,你堆雪人的方式可真特別,之后我再也沒有遇到過像你那樣堆雪人的。”瑯篁與我并肩站著,大約覺得我不說話有些奇怪,便開始追憶往事。
我昂了昂下巴,“吶,現在又遇到了。”
不遠處,如歌趁其不備使了定身咒,將祝余定在大雪中央,捧著一把又一把的雪將祝余堆得結結實實。
“小祝余,你今晚就睡在外山好啦。”如歌咯咯笑著。
可憐祝余一張清秀的臉現在惱成紅色,瞪著一雙妙眼,卻大不起聲音來指責,說的卻是:“叫我叔叔,我跟你娘親是一個輩分的!”
“才不,你的修為還沒我高,我就是要叫你祝余!”如歌一點不吃虧。
我嘆了一口氣——不過跟了我半年不到的時間,已經被帶壞成這個樣子了。若有一朝,遇到她親生爹的轉世,不知如何交待。
瑯篁笑出聲來,極其自然的拉起我的手,朝著與他們相反的地方走去。踩在積雪上,在寂靜的樂游山發出清晰的咯吱咯吱聲。我不知道他大半夜要將我帶往哪里。
“不用擔心,無論她是什么模樣,喜歡她的人終究會喜歡她。這個道理其實你應該比誰都悟得清楚——他若不喜歡你,你才要做全能女子,他若喜歡你,你可以是任何一種女子。”瑯篁頓頓,輕笑出聲,“呵,人間這些寫話本的人倒是對生活感悟頗深。”
他的步子邁得并不大,我便順著他踩出的坑將腳落在此處。多少年過去,我的習慣還是沒變。身邊的人亦沒變。
這樣行了一段路,我忽地停下,勾住瑯篁的胳膊,他回身望我。“我不想再這樣虛度光陰,我不想再在樂游山混吃混喝。”我說。
“若若,你在說什么?”瑯篁抬手將我眼梢尚未融化的雪花拂開。
“吃飯睡覺看話本,這就是我現在生活的全部,我若不說,外人都覺得我過得十分滋潤。實際上,無所事事的我覺得這日子真空虛。會有報應的,被我虛度的光陰,日后一定會以更重要的東西償還。說來你大約要生氣,其實我最懷念的是在招搖山修仙和昆侖山當差的那段時光,無關凌空師兄的存在,卻是因為我有目標有事情可做,每天睜開眼都知道今日要干些什么。”
“是因為小錦么?”瑯篁半晌問了我一句話。
我笑著搖頭,道:“瑯篁,你還是不大了解我。我雖自卑,但還未到別人擁有什么便羨慕什么的地步。我這一生還長,總不能一直過這樣的生活。我原本就是靠林染白的關系才進的天庭,后又自做主張去救凌空師兄最后睡了一千年,我雖厚臉皮,但人情理故還是知道一些的,回天庭只會讓大家都難堪,索性裝作從未當過差。”
“我知道了。”他輕輕應了一聲并未再多說什么。我不知道他知道幾分,但自始至終并未抱多大期望——你不能要求一個人管你吃住,還管你雞毛蒜皮的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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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一過,天氣即刻轉暖,我還未緩過神來,便已開始春困。這一日伏在桃花林里,瞇著眼看如歌跟在桃樹精后面問東問西,將要沉沉睡去,卻聽見祝余慌亂的腳步聲,他喘著氣道:“若若,瑯篁回來了。”
我瞅瞅了天,這時辰他從天庭回來不是正常的么,沒怎么理睬,只“唔”了一聲。
“他正收拾東西前往青丘!”祝余還在那邊聒噪。這時節,桃樹精都偶爾抽不出空閑來,他一個祝余仙子卻不料理樂游山的祝余草,真奇怪。
“出外勤么?”我懶洋洋問了一句。
“關鍵是他也在給你收拾東西!”
我一個激靈,將睡神從體內趕走。“他要攜我去青丘旅游么?”
祝余很無奈得看了我一眼,道:“小錦的消息里稱青丘將與魔族一場惡戰,瑯篁領帝君旨意前往青丘,協助人員名單里有你的名字!”
我一怔,憶起大雪中的對話——他終究還是知道了我全部的心思,終究還是幫了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