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塵向著老人深深一恭,恭敬地叫了一聲師父。
老人微微笑笑,不過是幾年的光景,他已盡顯了老態。細細的皺紋滿布了他的顏,精神也大不如前,癱坐在紅木椅上像是極疲倦了。
果真,無論曾經多么縱橫豪勇,最終都躲不過時間的摧折。
光影斑駁,映在墨夷冶身后的墻上,多少故事隨著這日影呼嘯而去,最終留下的只有這衰朽的殘軀,對著那無望的歲月。
當年他授聽塵劍法,宵練一出五岳變色,那抹傲人英姿讓所有人望塵莫及,卻沒想他如今竟會衰朽如斯。
“你來啦。”老人張開口,發出嘶啞干癟的聲音,聽著自己的聲音,老人也有些微微的自嘲,“你師父老啦,也許過兩年就再也拿不動宵練了。”
聽塵想開口,但是卻忍住了,默默立在一側。
老人看了他半晌,似是已看透了他的心思,“已經準備好了么?”
聽塵默默點了點頭。
“當年你父親把你送到這里來,讓我授你武功,助你奪得天下,如今你坐擁塵水樓也算不辜負了他的期盼。今天我便把蒼梧山莊也交付到你的手上吧。”老人勾了勾四指叫聽塵近前一些。
聽塵行到老人面前跪下,老人撫著他烏黑的發,從懷中掏出一個夔紋玉璧,上面是看不懂的古老文字。聽塵見這玉璧一愣,有些不能置信地望向老人。
老人枯瘦的手指劃過涼潤的玉璧,摩挲著上面的紋路,“這塊溫良玉隨了我盡四十年,我仍是參不出其中的奧秘,如今便把它傳給你吧,或許你與它有緣能解了也未嘗可知。這是蒼梧山莊莊主的標志,你要善用它。”
聽塵鄭重地接過玉璧,老人慈愛地望著他,“那沈家的丫頭還好吧。”
聽塵想到疏袖面上不自覺露出一絲笑意,“她和寂和去了芍藥山莊。”
“你的心思我又怎么不會明白,只是凡是不能強求,都得靠那一個緣字。”聽塵面色一黯,老人看在眼里,讓他起來到一旁坐了。
“當年把你送去沈家治病,你當他們什么都不知道么。”老人的神情有些蕭索,“
沈穆一早就知道你的身份,可是他是個重情義的良善之人,依舊肯收留你,救你性命。你不知道吧,你走后。夏天無便得到了消息。由此他才起了殺沈穆的心。夏天無多疑,嗜殺,容不得一絲異心。沈家一大家就這么沒了。”老人的聲音有些哽咽。
聽塵的面埋在陰影里,看不出表情,玉石樣憂悒的面上薄薄的嘴唇緊抿。久久才說出一句,“這些,我已經知道了。”
老人靜靜看著他,心中泛起莫名的蒼涼,猶豫著該不該告訴他那件事情。這孩子的心太深了,不知知道之后又會哪般。只是自己已經到了這個年月,不知下次是否還能再見。遂下了決心。
“聽塵,你隨我來,我還有樣東西給你看。”
聽塵隨著老人來到了后院,一幢粉墻小樓獨立于玄色的庭院中,十分觸目。
庭院中有幾棵梨樹,想是已經枯死了,只剩下幾條暗黑的枯枝,惹人心生悲感。
老人望著蕭索庭院,聲音有些悲涼,“這里,原本這個時候應該開滿了梨花,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采一甕梨花,釀一壺梨花白,埋到梨樹下第二年啟開喝。如今只剩下這殘垣斷井,梨花也都敗落了。”
老人似是憶起往事,一時情動眼角有些微微的酸澀。
人老多情。年輕的時候,總會有太多的東西放不下,野心,欲望,或者其他。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才發現揚名立萬不過是過眼煙云,皆算不得什么。
唯有曾經情動,橫亙心間的每個紋路,年深日久,想起時也會牽動著隱隱作痛。
只是當時自己卻不懂。
聽塵看著喃喃的老人,知道,那個“她”必定是師父心中珍而重之的人。就像是疏袖在他心中一般。
“聽塵,你知道么,其實你應該叫我外公的。”老人的眼越過滿眼荒涼,淡淡說出,那聲音中掩不住若有若無的一絲辛酸意味。
聽塵聞言一驚,望著老人的眼中充滿了驚駭。外公,這個名詞是如此陌生。
“我今生唯一后悔的是沒能留住她,害得暖煙這么恨我,連自己的姓氏都遂了她的。”老人眼中寫滿了嘆息。
聽塵聽得分明,原來自己的母親本不是叫郁暖煙的,而是叫墨暖煙。怪不得她從不和自己說家里的事情。直到母親死后,父親把他送到蒼梧山莊,他都不知,和自己終日相對的人竟是自己的外公。
當年的事情必然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老人帶著他向那粉墻小樓走去,一邊走,一邊追悼著埋藏在舊日光景中的急水流年。
“你外祖母是世上最溫婉賢淑的女子,她的名字叫郁冉晨。
我碰到她的時候是在青琮山上。那一年也是這般四月的光景,梨花開了滿山,極炫目,像是輕綿的云層墜了地。
當初我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仗著宵練的鋒芒,也算小有了名氣。年少氣盛總是有一番凌云壯志。四方云游的時候,兜兜轉轉間,竟來到了青琮山。
青山被水間的一座小屋,小小的院落間獨立著一樹梨花。
花瓣如落雪一般靜靜飄落,我走近了院落,看到了院中立著一個素衣的女子。花瓣落到了她的肩上,裙上,竟恍若無物。日光灑上她的側影,那般奪目,讓我睜不開雙目。
她靜靜地調弄著園中的鮮花,好像這世上只有她和那滿園的花木。她的側面因為常年飲藥有些微微的晄白,但是遮不住眉宇間的貞靜溫柔。
想是聽到山路上衣服蹭到花樹的聲音,驚醒般地回頭,錯愕了半晌,對著我展顏一笑。她的笑容恬淡明媚足以感染世界上所有的人。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們將會糾纏一生······”
墨夷冶淡淡的陳述著,詞藻之間柔情萬種,眼中放出了奪目的輝光。
一個人再疲憊,再衰老,當想起自己曾經的戀人的時候,他的臉依舊會光亮的有如神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