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蘇枋獨自彳亍在空寂的回廊中,蓮步輕搖,青花織錦的下擺柔柔垂地,眉間輕蹙,凝眸婉轉,蔥白一般的素指執著一方素帕,輕輕擦拭著回廊中數以千計的古琴。走廊盤曲蜿蜒仿佛沒有盡頭。女子面目清素自帶一抹淡淡的輕愁蕩漾,很有耐心地一架架擦拭著仿佛對待多年的好友。陽光氤氳地傾瀉而下一如無數個相似的昨日,時光在這里停駐,多少年了歲月仿佛已經把這里遺忘。除了每天送來的文檔和書信,告訴她原來光陰仍在流轉。
瓊臺雕鏤,舞榭歌臺,整座庭院極盡繁華。可是卻不是蘇枋所喜,她的臥房設在雕鏤的最高處,可以鳥瞰整座院落——守護這里是她的職責。女子的房間典雅清素,卻極有講究。黃花梨木的方案上是一架古舊精致的古琴。每天一一拜訪過那些“老友”后她都會彈起它。琉璃八寶香爐中還有焚剩的降真香,又添了幾片香料進去新香舊香纏綿而起,過了一會兒,空氣中便飄滿了沉靜低迷的香氣。指尖輕撫,屋中和著香氣纏繞起空靈絕塵的琴音。回廊中的一架架古琴仿佛和這架琴起了共鳴,一起響了起來,猶如萬人同唱佛音。
而這時卻有一縷簫聲穿越這聲勢浩大的琴音徐徐而至,竟與琴聲契合得分毫不差,聲音洪如鐘磬,齊鳴的古琴也不能掩其分毫。
看來今天有訪客。蘇枋低低地笑了,多少年了這里都沒有人來,她還以為她早被遺忘了呢。
聽風軒的門緩緩地打開了,開門的是一雙素凈瑩白的雙手,讓人不禁遐想它的主人會是怎樣的絕色。疏袖看到開門的麗人有些微微的震驚,沒有想到江湖上最為神秘的聽風軒的主人竟會是一個如此美艷年輕的女子。
蘇枋看到郁聽塵身后的疏袖,眉頭也是微微一蹙,這個女孩和她長得真像。疏袖有一點拘謹地低著頭。對面的女子溫柔素凈卻讓人隱隱望而卻步,因為她的雙眸過于冷靜徹然。
“蘇阿姨,她是···”聽塵也心里也有一點惴惴不安,他平日里的強硬獨斷在她的面前也是蕩然無存。她是塵水樓中資歷最老的前輩之一,上一輩的人如今都鬢角如霜,而她卻依然美麗傲然。
想起她傳授自己輕功的時候就是這抹溫婉的容顏,如今十多年過去了她依舊沒有變化,甚至更加美麗了。那時她踏蓮凌波,微微一笑沉醉了多少人的心田。可是她卻決絕地選擇留到聽風軒中去,獨自承受孤獨與寂寞,催斷了多少少年的心腸。看來如今她的駐顏術更加精進了。
蘇枋婉轉一笑輕輕打斷了他“都進來吧,”
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踏入聽風軒,疏袖忽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庭院錯落,曲徑幽深,竟沒有盡頭。仿若漁人誤進了桃花源。可以感覺到,聽風軒中有一種很為強悍的陣法,足以把任何一個誤闖者碾得粉碎。
蘇枋提醒著二人一定要步步緊隨著她,二人不敢造次,緊隨著蘇枋的腳步,誰知道一旦行錯踏差會有什么樣的后果。終于三人到達了錦蘇樓,蘇枋為兩個人斟上琥珀金茶,茶葉通體金色是極珍貴的金茶。馨香裊裊,琥珀色泛金的茶湯香醇濃厚。
“這里已經很久沒人來,沒想到今天來了兩個。”蘇枋盯著疏袖的臉緩緩道。疏袖不敢抬眼,微微低著頭。
“不要緊張,我只是覺得你長得想我的一位故人,你的母親叫什么。”
“墨漣,尹墨漣。”
蘇枋笑了,“那便是了,你隨我來,我知道你要問什么了。
聽風軒上有一湖名為無念,綠水碧波,翠意無邊。岸邊垂柳低搖如同懷揣了心事的少女,微微拂人肩頭。山虛水深,萬籟蕭蕭,這湖光山色間只有兩位絕色女子柳腰纖纖,步步生蓮。稍長的女子手中執著一柄素絹傘,遮擋著午后的陽光。她們在湖中的石橋上停住了腳步,蘇枋回首望著含苞待放的少女。輕輕訴說著那些被歲月遺忘的前塵往事。
“二十年前在我還年輕的那些日子,我認識了你母親,她是我這輩子唯一的知音。只可惜她愛上了你父親,從此她便萬劫不復。我一直不懂,她那樣的人怎么會甘于被一個男人束縛。到后來,我明白了,可惜她已經不在了。
我會讓你知道你想知道的,只是希望你不要后悔。有時人的緣分真的是可遇不可求。如果因為仇恨放棄了現有的機緣真的讓人惋惜。”
疏袖牽起嘴角微微苦笑,錯過么,五年前她早已經錯過了啊。
“蘇阿姨你說吧,不是我的,終究還是會錯過的。”
“人往往是被最信任親近的人殺害的,你的爹娘都是這樣。”蘇枋沒有繼續說什么,只是引著疏袖來到琴廊,走到一架琴前停駐了腳步。不知道觸到了什么機關琴體像是一個長長
的盒子被蘇枋打開,琴體中裝滿了案卷。
蘇枋拿出一張紙,那張脆弱的紙上,詳細縝密地記載了整個事件的始末。承平十年七夕夜,墨羽盟派出墨羽霧影五殺中四人屠滅沈府,據查無一生還······
疏袖死死地握著紙,平靜地說著“那時的四個人就是現在的墨羽盟主和三大長老。”
蘇枋微微點頭“你的娘親就是五殺中的最后一殺,只是沒想到是這些曾經朝夕相處的兄弟最后結束了她的性命和她的夢境。”蘇枋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疏袖眉頭深鎖繼續看著接下來的文字,當夜慘案的始作俑者是···
那三個字,字字是血。竟然是他,竟然是他啊!
薄薄的紙被死死攥著,那上面有一個改變疏袖一生的名字——夏天無,當今承平帝的名諱。紙張化作冷落成泥的塵埃,所有的情感起伏化作一抹自嘲的冷笑。
她的父親為他打下了江山,她的父親與他彈箏酒歌,她的父親是他的莫逆之交。他對父親曾說過,就算山河淪陷只有你不會離我而去。小的時候,她被父親帶到宮里,他曾經是那么寵溺喜歡她,他說等到以后疏袖要做我的兒媳。原來這些都是騙人的,她被騙的好苦!
蘇枋看到幾近崩潰的女子,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悲憫,“眾人都以為那時候沈家被滅門對皇庭來說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彼時秦越王已然做好了反叛的準備,天下人都認為這次江山該易主了,沒想到他在得知這個消息后卻悄然撤離了看似勝券在握的戰場,選擇了繼續韜光養晦。他的幕僚不理解追問他時,他只淡淡地說,他沒有哥哥心狠,光論這個他就已經輸了。其實那時天下間已經風傳是他害死了沈將軍全家。沈將軍為人溫文爾雅,愛民如子深得的敬佩,他手下的軍隊也是對他衷心耿耿,他們都想手刃殺害沈將軍的兇手,而如果此時真的反叛那么就等于坐實了這個傳言,立即便會樹敵無數。”
“是夏天無放出的傳言吧。”疏袖閉上雙眼嘆了口氣。
蘇枋緩緩點頭“是的,他的嫌疑確實是最大的,所以很多人也都相信是他做的,那幾年他的麻煩也不少。”
“這樣夏天無既收回了外放的兵權又解決了強敵。可謂一舉兩得。”
“真是個聰明的孩子。”蘇枋憐惜地摸了摸疏袖的頭。“你要去弒君么?”
疏袖慘然一笑,何止是要去弒君,幫兇也要一起死!
“好孩子,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墨羽盟知道了你的身世你會有多危險!而且你還要幫他們拿到‘碧臺盞’去換墨羽令,只怕那時不光墨羽令到不了手,換來的卻是他們的絕殺啊。”蘇枋眼中寫滿了痛惜。
疏袖慘然一笑,“我不怕他們把我怎么樣,要死我在十幾年前不就該死了么。只是我好奇可以讓他們用墨羽令交換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墨羽令代表的是墨羽盟至高無上的權利,所有的墨羽必須聽令于執令者,無論殺的是誰都要與其拼殺到底,不死不休。有了墨羽令,無論元兇是誰都多了一分勝算吧。當時疏袖就是有了這個想法才會冒險與墨羽盟交易的。其實她還有另一個目的,她想看她的仇人們如何互相殘殺。
蘇枋微微嘆了口氣,“‘碧臺盞’是在塵水樓創立之初就有的寶物了。一直供奉在蓮花隱藏的圣地,是我們的鎮樓之寶。傳說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助人練成不生不滅身。不過這不過是傳說罷了,不是有緣人也不得強求。所以這一百年間無人可以成功,于是這‘碧臺盞’就放到聽風軒里藏起來了。”
“原來是這樣”,只是墨羽盟就為了這么個傳說中的東西幾乎要傾盡所有,這其中不會這么簡單·····
蘇枋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輕輕嘆息,這江湖恩怨一旦陷進去,要脫身可不簡單啊。
深夜,弦雪居。
“你早知道我是沈七夕?”疏袖端起一杯茶卻沒有喝。
“嗯。”聽塵淡淡的回道。
“所以你才對我這么好?是因為報答我母親的救命之恩吧。阿塵。”疏袖苦苦地笑,這個名字是那么遙遠,遙遠的和前世一般。那些早應忘卻的前塵,早已是物是人非,和她形同陌路。
“這是一個原因。”郁聽塵支起了窗子,望向無邊的月色。他想起了那抹孤高的身影,他說,幫我照顧她。
“另一個呢?他們發現我了吧。”疏袖望向他,忽然發現他瘦了好多,可能是最近事務又開始多了起來吧。
“嗯。”聽塵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他就知道瞞不過她。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卻是他不愿說的,他不想在她的面前提起那個名字,不想讓她想起那個人,就讓他自私一回吧。
“很辛苦吧,這些年,真是謝謝你了。”疏袖走到了門口回過頭輕輕一笑,然后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也許是她今天受的刺激太大了吧。聽塵望著她隱隱有些擔憂。寂和,當年你讓我瞞著她,如今我告訴她真相,究竟是對是錯?
疏袖只身走回原來的房間。桌子上有一碗藥,還是熱的。在蒼梧山莊受的傷還未痊愈。。端起碗,聞到了一股沁人的香氣。抿了一口便全部倒掉了盆景中。
《同壽錄》七厘散:朱砂一錢二分,真麝香一分二厘,梅花冰片一分二厘,凈乳香一錢五分,紅花一錢五分,明沒藥一錢五分,瓜兒血竭一兩,粉口兒茶二錢四分。活血散瘀,定痛止血。跌打損傷的名方啊,只是朱砂多了,卻會要人命的。到底是誰要一直加害她。
“誰!”疏袖突然望向窗外大喝一聲,急速地拔出了劍。
只是窗外的腳步聲依舊不急不緩,素衣的男子慵懶地推開了疏月軒的房門。露出了他疏狂而不羈的面容。十幾年前他也是這樣啊,這么多年他和聽塵都沒有什么變化,唯獨她···
好像隔了千里萬里的前世洶涌而來,所有和從前有關的人一個個的出現。
“夏焱,這兒你也敢來?”疏袖強打起精神,望著這位十幾年未見的故人,承平的儲君。
“有什么不敢?放心,我只是來看看你。怎么,這么不歡迎我?”男子臉上露出了微微的不屑。
“去!你來準沒好事。”疏袖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么。”夏焱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我今天知道是誰派人殺了我的父母了,你,早就知道了吧。”疏袖努力平靜地說出了這些話。
夏焱也微微一怔,隨即苦笑道“你還是知道了么。”
“怕成為我的敵人么?”疏袖淡淡問道,其實在進塵水樓兩年后她就和夏焱相認了,這幾年他幫她不少忙,也救過她不少次。與他為敵卻是她從未想過的。
沒想到夏焱卻咧嘴一笑。“傻丫頭,我們現在可是同盟了,怎么會是敵人呢?”
疏袖微微一愣,“我的殺父仇人可是···”
“是夏天無吧。我早就知道了,其實我也恨不得他早死呢,他害死了我娘,我和你一樣恨他!”夏焱的眼中閃過從未有過的狠辣光芒。
“我懂了。”疏袖一時間覺得有點悲涼。
那段往事疏袖小時候也聽說過,只是她沒有想到會使夏焱那么恨他的父親,甚至想要他死。
世間的因果真是紛繁復雜,塵水想滅掉墨羽,而夏焱殺掉他的父親。那么她是不是只要坐收漁翁之利了?真是可笑,難道這就是因果業報?
不!這個仇她要親手報,這是她自己的事情與他人無關。
“我只是想來看看你。”夏焱像個孩子一樣兩腿在桌子下蕩來蕩去,“這么多年了,我只有你一個朋友,雖然你···”那么討厭我。
疏袖一時間覺得有些溫暖。朋友?這個名詞連她也有點陌生了吧。“這么多年的事情了,怎么還記得?”疏袖一時間覺得輕松了起來。
“其實那時我真是很討人厭呢。只是,我那樣是因為我真的很寂寞啊。我只想找個人陪著,就算是個仇人也好啊,那樣也許我就不會那么孤獨···”夏焱的眼神中出現前所未有的蕭索,那是不應該屬于一個太子的落寞。
“別說了,我并沒有討厭你啊,你看我們現在聊的不是很好么。”疏袖有些心軟,畢竟都是可憐人啊。
“是啊,多好啊。父皇馬上就要給我選妃了。”夏焱望著窗外并不太明朗的月色。
“哦。”原來是這樣。
“我多希望···”是你。
“恭喜你啊。”疏袖笑著打斷了他的話。
夏焱神情有點落寞,搖了搖頭。想岔開話題“那個你剛剛為什么把藥倒掉了?這樣傷怎么會好?”
疏袖看著桌上的空碗冷冷一笑“我喝了那藥才死的更快。”
“你是說······”夏焱有些不可置信,這個人膽子真是不小。
疏袖點了點頭,“算了,不說這個了,祝你娶到一個好夫人。時間不早了,被人發現就不好了。我就不送你了。”
夏焱沒有回答,有些悲涼的點點頭,慢慢的走出了門外,消失在無邊的永夜。
而疏袖不知道的是就在離她并不遙遠的夜色中有兩個本應針鋒相對的人就這樣碰到了一起。。
“你膽子真大,竟敢闖到這里來。”聽塵輕搖著折扇,好像花間夜游的公子。
“那你怎么不叫人把我抓了?”夏焱一臉地痞相。
“因為還沒到時候。”聽塵笑了笑,竟有一些淡淡的溫暖。
“哦?何以見得?”夏焱大咧咧地搭上了聽塵的肩膀。
“我要等到你殺了你父親之后。”聽塵優雅地淺笑。
“哈,你的如意算盤打得不錯。可是我父親可不是那么好殺的啊。別忘了那個影守。”夏焱微微噓了一口氣。
“我知道,我就是想問你那個影守有沒有頭緒。”聽塵也有些微微皺眉。
“還沒有啊。”夏焱無奈搖了搖頭。
“那你快走吧,別叫那些老家伙發現了。”聽塵收起折扇。
“原來,你也怕麻煩。”夏焱笑笑,看了他一眼。聽塵無奈搖了搖頭。
“對了,有空多去看看疏袖吧,她最近好像不太好啊。”夏焱走了好遠,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回過頭說道。
“她在我這你就放心吧。”聽塵笑笑,滿眼溫柔地看向疏月軒。“對了,還沒有恭喜你要娶親了啊!”
夏焱也不回地拜拜手,消失在夜色中。
聽塵看著他漸漸遠去,忍不住嘴角揚起濃濃的笑意。這個人也有頭痛的時候么。他知道他喜歡的是疏袖。可是他們都明白,他們都得不到她。因為有他——寂和。
沒有人能想到,這兩個本應是生死大敵的人竟然會在此密談。也沒有人想到他們所談的秘密計劃可以影響到整個王朝與整個江湖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