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袖四人策馬向塵水樓走去。那日他們和秦越王達成約定,明年的七夕,便是夏天無人頭落地之日。疏袖的心情從未如此舒暢過。
行至弋陽綺顏轉(zhuǎn)道向蒼梧山莊,去找宋清音。余下三人皆回塵水樓作大戰(zhàn)前夕的準(zhǔn)備。只有一年的時間,說短不短,可是說長也不長。
玄雪居中,疏袖侍弄著一盆素白的梔子。“聽塵,我們從今天起就不會有安穩(wěn)日子過了。”
“不要擔(dān)心,一切有我。”伏案的男子沒有抬頭,陽光在他的臉上鍍上了一層金色。
“你也不要太累了,你的病···”疏袖有些擔(dān)心,最近聽塵的面色最發(fā)蒼白。
“不要想那些。”聽塵語氣淡然,卻難言倦色。掩嘴低咳了幾聲。
他最近總是身著玄衣,更趁著他面若寒玉。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漂浮著一絲淡淡的血腥氣。疏袖知道,玄色的衣服還有另外一個用處,就是血落在上面看不出來的。
“你還要瞞我多久?什么時候開始的?”疏袖有些氣惱,拽過他的衣袖。廣袖空蕩,更顯得他消瘦了。玄色的衣袖上有顏色略深,隱隱的發(fā)出些墨紅色。
聽塵想不動聲色地拂去她的手掌,無奈她抓的死死的,逼視著他。
聽塵無奈“有小半個月了,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
“更嚴重了啊,聽塵,我···”疏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
“沒關(guān)系,沒有你,有些事情也是我必須做的。”聽塵笑著安慰她。疏袖這才發(fā)現(xiàn),雖然和聽塵相識相伴多年卻一點都不了解他。他的過去究竟是什么樣子呢,他的身上又藏了些什么秘密呢。
“聽塵,明日我為你再調(diào)一副藥吧。你一定按時喝。”疏袖望著他輕嘆一口氣。在再樣下去不知他還能撐多久。
卻在這時,溟然急急奔來。疏袖開門,溟然沖了進來,疏袖很少見到這樣的溟然。
卻聽他急呼:“姐姐,樓主,綺顏姑娘回來了,只是情況不太好···”
“什么事情?”疏袖一聽急問。
“姐姐去看看就知道了。”溟然一臉急切。
“好,我去看看!”疏袖看了一眼聽塵,見他默許,便急匆匆地跟著溟然向大門走去。
門口停著一輛馬車,綺顏站在馬車旁,風(fēng)塵仆仆的一臉憔悴。
沈疏袖一看馬車中人,不由一驚。“這種掌法怎么還有人在練!”
綺顏點點頭,像是肯定她的說法。“是‘冰玉手’,這種陰毒的掌法本已失傳,哪知道···”
“什么時候的事情?”
“五天前。”綺顏從未出現(xiàn)過如此軟弱的神情,除非她已被逼到絕境了。
馬車里面的正是宋清音。
疏袖迅速找人幫忙把宋清音抬到了芳芷閣中。溟然去弦雪閣稟報郁聽塵。
“陌雪呢?”疏袖心里掛記著這個妹妹。
“我把她安置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不日就會有人把她送到塵水樓來。”綺顏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宋清音,急急說道。
芳芷閣現(xiàn)無閣主暫由原來素女瓔身邊的靈樞,慧煙共同管理。宋清音一被送到眾人便開始忙亂起來。
沈疏袖深深看了一眼綺顏,嘆了口氣。“你怎么會不知道解法呢,只是這也許會要了你的命。”
綺顏望了昏迷的宋清音一眼,舒心地笑了,“本來我就欠了他一條命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只得求助于你,因為這世上只有你才不會讓我失望,我的血交給你才放心。”
原來這“冰玉手”看似是普通的寒毒掌實則更為陰毒,凡中其掌稍一運氣便會全身僵硬而死,若男子施掌其毒非女子鮮血做藥引不能解,反之亦然。而且只能用一人之血,中途換別人鮮血仍會毒發(fā)。所以就算是治好一個人,另一個供血者也可能因失血過多而身亡。
沈疏袖略微思忖了一下,堅定地點了點頭,“我一定竭盡所能保全你們二人性命。”
綺顏感激地笑了,“不過難度很大啊。也不知道我的血夠不夠用。”她無奈地望著手掌上錯雜的紋路。掌上多雜紋,那是思慮過多的應(yīng)征,她素有心疾,本就氣血虧虛。要救一個人已然勉強,這樣她又怎能安然度過。這一次她早已報好必死的決心了,可是她卻是沒有遺憾的。她的血會融入他的骨血,這樣她就可以陪伴他一輩子。。
沈疏袖悲憫地看著她,其實剛才她也沒有把握只不過安慰一下綺顏罷了。只是這安慰又是多么徒勞無益。
聽塵此時趕到。在疏袖耳畔輕輕問道。“怎么樣?”
“情況不太好。”疏袖面色陰沉,深鎖眉頭。“大家先出去吧,這里有我和綺顏就夠了。”
眾人退了出去,聽塵心中有些不安,卻還是跟眾人一同退去。一時間屋子陷入了一片沉靜。
“你開始吧。”綺顏此時的心中從未有過的平靜。
“你,要想好,不要后悔。”疏袖的手有些顫抖。
“等他醒來,別告訴他。”綺顏溫柔的笑了,眼中放出柔和的輝光,仿佛一生從未如此幸福過。
“噗”的一聲,放血針刺入了綺顏的血脈,鮮紅的血似是找到了一個出口奔涌而出,不一刻裝滿了整整一個八分碗。疏袖熟練地止住了綺顏的血,不多浪費一分。
“你先歇歇吧,我叫靈樞給你熬一碗補血湯”疏袖沖著綺顏笑笑,緊緊捧著她的鮮血就要向配藥室走去。
綺顏臉色蒼白,輕輕一笑。“等你回來,給你講個故事吧。”
疏袖回首淡笑“好。”
快到晚上的時候疏袖才從配藥室中出來,端著一碗色澤黝黑的藥汁,泛著隱隱的血腥氣。“我去喂他喝,你等一下我。”
“不用了,我來吧,也許以后這種機會就沒有了。”綺顏起來接過藥碗。他喝了藥是不是代表他們已經(jīng)骨血相溶再也無法分開。
她撫摸著他凍僵的臉,這張容顏與她朝夕相伴了三年,那是她最美麗的華年,她一生也不敢忘卻。他也很寂寞吧,很想找一個相伴的人,只是不會是她了。有眼淚滴在綺顏的臉上,恰如昆山玉碎。藥汁進入他的身體,很快的他的面色溫暖了一些,這樣下去三天之后他就不需要她的血了吧。
芳芷閣中點了蘇何香淡淡的香氣飄散在屋中有一種迷離的恍惚。故事開始了。綺顏聲音低迷,緩緩陳述著過往歲月的婉轉(zhuǎn)悠長。
十四歲的時候,我爹爹是蘭陵醫(yī)館的坐堂大夫,娘去世的早,我經(jīng)常在醫(yī)館幫爹的忙。那一年,蘭陵縣大旱,整整兩季都沒有下過一滴雨。莊稼全部枯死,餓殍遍野,光景慘淡至極。
爹的醫(yī)館眼看著開不下去,便帶著我離開蘭陵,準(zhǔn)備到逐州投奔親戚。哪知路上遇到劫匪,爹爹為了救我身受兩刀。爹年歲大,哪經(jīng)得起這么重的傷。我素有心疾,又是弱智女流怎么能敵得過那幫劫匪!就這樣我被那些人擄走,從此再也沒見過爹爹。恐怕他兇多吉少,只是,我連他的尸首都再也見不到了。
我無數(shù)次幻想著能遇到一個拔刀相助的俠客,救人于水火。可是,命運從來都只會雪上加霜。雪中送炭的事情不過是那些傳奇小說中才會出現(xiàn)的事情。
后來我才知道,那些劫匪都是些人販子,他們把我賣到了通州月滿樓。
通州月滿樓和楓都的風(fēng)月堂一樣是那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青樓。那時,我只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身子又不好,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的模樣。鴇母看我又瘦又小,自然對我沒有興趣,人販子好說歹說,鴇母才把我留下,給姑娘當(dāng)使喚丫頭。
真是可笑,連老鴇都嫌棄我呢,我這命是有多低賤。
我服侍的姑娘名叫籠煙。在人前倒是人如其名,像是一陣風(fēng)就能吹散的妙女子。但是背地里卻是脾氣出了名的不好。我經(jīng)常被她又打又罵。窯子里的姑娘那個是心甘情愿跳進火坑的。我不怨她們。說到底都怨那些男人,姑娘們不過是男人的玩物罷了。
只是那個時候我遇到了他。他是籠煙的恩客,卻與其他的人不同。他總是靜靜的在窗邊吹笛,衣著清素,顯得他遺世孤立,纖塵不染。我不明白為什么這樣的人會出入煙花之地。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
而籠煙見到他的時候心情也會特別的好。卻不是因為他的千金,是因為比銀子更加寶貴的東西。他們說那叫愛情。
他吹笛她伴舞。籠煙從不輕易給人伴舞,除了他在的時候,籠煙才會心甘情愿踏月而舞,美艷不可方物。他只是已笛聲應(yīng)答不越雷池。
我那個時候就站在屏風(fēng)外面偷偷的看。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以后不用偷偷的,直接站在邊上看就好了。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當(dāng)時我開心死了。
那一年,我第一次愛上一個人。
可是我知道我配不起那樣一個人。但是天公似乎總是眷戀與我。那一天,我又被籠煙打罵,躲到了柴房偷偷哭。沒想到半路竟碰到了他。
“她打你了?”我永遠都記得那個時候他溫柔而略帶憤怒的語氣。
那個時候的我只會傻傻的點了點頭。
“沒關(guān)系,我會保護你的。以后她再打你就和我說。”他溫和地撫了撫我的頭發(fā),真是可笑,當(dāng)時的我以為他也喜歡我。就因為無心的一句話,就聽者有意了。當(dāng)時,我是多么傻啊。
沒想到的是,三天后他就徹底消失了。后來我才知道,他帶走了籠煙這些年所有的積蓄,對她說他日高中必來娶她過門。籠煙和我一樣傻,竟然也信了。
直到三年之后,籠煙成了過氣的老姑娘。多少人想替她贖身娶她做妾她都沒答應(yīng),一心等著她的好情郎。籠煙也是個癡情人,雖然她經(jīng)常拿我出氣,可是別人欺負我,或者是鴇母也想逼迫我接客的時候,籠煙總是會護著我的。也是因為她我才保住了這清白的身子。我知道她心里疼我,可是她心里苦,想發(fā)泄,就只能委屈我了。
只是你可知,朝朝花遷落,歲歲人易改。今日揚塵處,昔時為大海。滄海易變,何況人心?
通州新任的府尹上任了,他起著高頭駿馬,依舊是當(dāng)年的風(fēng)姿綽約,清雅俊逸。只是他再也不會在一個月夜為誰執(zhí)笛了。后面轎子里坐的是他的嬌妻美眷,都是賢良淑德的官家小姐。
誰會在乎一個妓女的情傷呢?所有人都說婊子無情,誰知道仗義每多屠狗輩,自古俠女出風(fēng)塵。
籠煙不甘心,獨自一人闖到他家去。哪知他卻讓家丁把她哄了出來。打得渾身是傷。
我躲在街角聽著他冰冷的話語:“我們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你最好全都忘記,不然,休怪我無情。”他捏著籠煙的下巴,死死的,籠煙欲哭無淚。“還有像你這樣又老又賤的女人,還有臉出來丟人現(xiàn)眼,當(dāng)年我真是瞎了眼!”
“是,我是瞎了眼,看上你這個人面獸心,良心狗肺的偽君子!”
籠煙回去的那天晚上就投湖死了,她的愛情死了,我的也死了。那天晚上我趁亂逃了出來,遇到了先生。
我求先生為我易容,我要為籠煙報仇!我求先生賜給我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先生沒有收取任何的銀錢,只是嘆了口氣:“希望你不要后悔,我住在百花潭,出了事就來找我吧。”
先生的一雙眼仿佛能看穿世間的所有事。
憑著舉世無雙的絕美容顏,我到月滿樓掛了牌。我這回要讓他身敗名裂!
月滿樓花魁的第一夜,是多么致命的誘惑!他那尋花問柳的風(fēng)流性格怎能不湊這熱鬧?
果然,他拔了頭籌。那一夜我問他“公子,若我沒有了這傾城的容顏,你還要不要我?”
他當(dāng)然滿嘴應(yīng)承,溫柔繾綣“不管你變成什么模樣,我都要你。”
沒有欣喜,我的心中只有陣陣惡心。
我從頭上拔了根尖頭的簪子,這是我早就準(zhǔn)備好的了,簪子上是鮮紅似血的珊瑚珠。
簪子劃破了臉,我能感到鮮血流注的溫暖觸覺。
“公子,我現(xiàn)在美么?你還要我么?”我笑著迎上去。
他已被嚇的面如死灰,卻叫也叫不得,動也動不了,只是徒勞掙扎著。我早就在他的酒中下了藥。“公子,你還記得籠煙身邊的那個小婢女么?”
他張了張口想說些什么。
“哦?公子還記得我啊。你不是嫌我們配不上你么?你怎么不去死啊!”
那根沾了我的血的簪子就那么直直刺穿了他的心臟,不偏不倚,毫不留情。
這么死,真是便宜他了。
第二日我便被全州通緝,先生果然什么都料到了。當(dāng)我闖入百花潭的時候,先生正悠閑地喝一杯九曲紅梅。“我就知道你還得來麻煩我。隨我進來吧。這臉劃的,得浪費我多少膏粉啊。”
我從未碰到過先生那樣的人,雖然抱怨但是對人都是真心實意的。
“我為你恢復(fù)了以前的容貌,往事種種就當(dāng)是夢一場。”先生說的很輕松。可是他卻救了我一條命。
望著鏡子里的容顏,我有點不可置信。一切的一切果然就像夢幻泡影一般。我又重新回到了原點。
那一年我十七歲,雖然有些莽撞但我還是對先生說“收我為徒吧。”
先生只簡單的回了一個字:“好。”
我欠了先生一條命,卻還了他一顆心。不知什么時候起我愛上了他,他是那么高不可攀,那么遙不可及。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也不指望配上他,只要靜靜的陪在他身邊便好。以前少不更事,以為甜言蜜語,一抹溫情便是愛情。現(xiàn)在才懂得怎么真正愛一個人。
我一點也不怨先生。先生也曾為情所傷,雖然他沒說過但是我可以察覺。我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女子會忍心傷害一個近乎于完美的男人。只是我知道正是因為她先生才開啟了通往易容更高境界的大門。
易容和練武功一樣,都有一個讓人夢寐以求的高峰,易容的最高境界便是無相無色,為了做到這一點先生他必須放下所有情感和欲望,這些都是他的羈絆,讓他分心。先生為了創(chuàng)造易容的巔峰,已經(jīng)生生地割舍了自己的情感,行向無愛無憎的苦旅······
綺顏望著沉睡的宋清音,眼神流露出無限的溫柔。疏袖知道她已經(jīng)做好了赴死的準(zhǔn)備了。
第二天的時候,綺顏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愈加憔悴,臉龐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陽光下就像是一個晶瑩透明的瓷娃娃,美好而易碎。
她近乎貪戀地望著宋清音逐漸恢復(fù)血色的容顏,明天他就可以醒過來了吧。
“他醒來之后就告訴他,我已經(jīng)獨自出去修煉了。師徒緣盡,叫他不要再找我了。從此,兩不相見了罷。”夕陽淡淡地打在綺顏的臉上,在眼角折射出七彩的光芒,那是淚滴,不經(jīng)意的凝結(jié)。
“真的值得么?”疏袖忍不住問。
“換了你呢?”綺顏笑著反問。
疏袖不答,卻擺明了答案,換了是她,也會拼死救下自己所愛的人吧。
最后一天了,一切就要在今天做個了結(jié)。綺顏忽然有一些眷戀這個世間,一切終于塵埃落定了,只可惜看不到他醒來。
放血針穿透了纖細的血管,血液流出的很慢,似乎還貪戀著這具肉體。她的血已經(jīng)剩的不多了吧。,青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肌膚下清晰可見。她的手腕就像是易折的樹枝,脆弱瘦削。
“綺顏,你一定要撐住。你還要看著他醒來!”無數(shù)的話語縈繞在她的耳邊,綺顏的眼前是一片黑暗。
“她能醒過來么?”一個沉穩(wěn)而淡然的男子聲音飄過來。
“不知道,我已經(jīng)竭盡全力,剩下的就靠天命了。”一陣疲憊的女聲傳來。
“你等等,我想起了一樣?xùn)|西。”男子一陣風(fēng)一樣的消失了。
一雙女子纖細溫潤的手搭在她的額頭,“綺顏,你會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