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覺得膝蓋疼的鉆心,翻來覆去睡不著,蕓墨做起身。幾更了?天還沒亮,屋里黑的滲人。
那天不知道為什么特別的冷,她記得非常清楚。一開始覺得膝蓋碰到地無限的冰涼,而后凍的渾身不停顫抖,幾次跪倒在一邊,又被太監扶正。早先有宮女從她身邊經過,她也試著抬頭想求個人情,看她們眼里漠然的神色,自知無望。
天暗了,天黑了,疼的受不了了,四周沒有人聲了,再想撇坐一邊的時候,發現已經動彈不得。怎么會?之前還能感覺腿在抖,現在完全沒了知覺。頭開始發暈,眼前一片黑。是天太黑,還是我要瞎了?蕓墨軟軟的坐在自己腿上,長嘆一口氣。
德妃只是一句,“你到底想要什么就直說了吧。”
四福晉在一邊抽泣,畫蘭扶著四福晉回頭瞇著眼睛,慢慢挑起一邊的嘴角,讓人看了十分的不舒服。
她到底連發生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如果真要說,應該是跟四阿哥有關吧。跟四阿哥有關的事情,她自己都不清楚全部,讓她說什么?
可笑,她這樣突然就跑來一個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社會,她連自己原本長什么樣子都快漸漸不記得了。總覺得自己掉進一個怪圈,一覺醒過來什么都被不對什么都不是,她感到惶恐,她感到疲憊。她到底是誰?她還有沒有尊嚴,原來的她會不會整日唯恐不安,她都快要忘了。
怪只怪,她原本也不是一個好爭好強的人。曾經的她只滿意穿梭一個個聚會之中,享受異性對她的照顧和溫情。她實在沒有什么目標,也不曾想過要做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她只求可以平平淡淡過完此生,有一個男人,會讓她放棄所有條件去跟隨。
她從來不知道那個感覺是什么。這就是她對愛情的唯一要求,也許已經是奢求。大家都在喊著要做新時代女性,她卻無端端跑來封建舊社會。還沒來得及好好挑選男友,就進入被挑選的范疇之中。
不是沒想過掙扎逃掉,只是不知道目的何在。自從來到這里,她已經漸漸明白,自己不過是家里一顆棋子,能入宮指婚莫大的榮幸。如今秀女都被挑的差不多了,她還是在十四格格院子里憋著。
最后也只能嫁一個不是?不管是四阿哥還是八阿哥,都已經府上幾個福晉。這不是一個平等的年代,也沒辦法奢侈獨寵。四阿哥就算再怎么帶她客氣,再怎么注視著她,也跟她沒有多少關系了。她曾經想過,仗著以前和他的關系,會很容易得到他的心,然后就可以靜靜享受未來的日子,看他一步步得到他想要的江山,做他背后的女人。
可是她所想象的平靜生活早就因為看到八阿哥那一天翻江倒海。
所以她無緣無故的就跪了整整一個晚上,隔日被人用力一拉,她早就疼的沒了知覺,腿麻的站不起來。小太監似乎也是見的多了,并不手軟,“小主快點磕頭謝恩吧,娘娘準您回去了。”
她真的替自己覺得不值。
她一直擔心雨京惹了大麻煩,會牽扯跟著一起倒霉。這一刻她竟然有點羨慕她,她膽子大夠大,敢說也敢做,就算挨打也不會哭喊著命苦,所以她像宮里一朵奇葩。
蕓墨是怕死的,更是怕受苦的。誰又不是?或許雨京不是,那也只是她不覺得自己真會死會受罪罷了。
蕓墨撐著身子又跪回去磕頭,已經口干舌燥,聲音只有自己能聽見,“謝德妃娘娘恩典。”
那一刻她心里下定了決心。
她一定要活下去,而且活的比從前的蕓墨更好,活的比從前的自己更強……
后來十四格格派了兩個宮女去拖著她回來,整個路上大家都沒說話,蕓墨只覺得雙臂被扯的非常緊,惦著腳尖一步步挪著,稍微用力腿上麻的跟針扎一樣的痛的難耐。
扯了半天也沒挪出幾步,身邊的宮女有點不耐煩,“小主還是動作快些,格格一會兒又要罵我們偷懶了。”
蕓墨已經沒有力氣回話,想用力拉停兩個宮女的腳步也不可能。
好不容易出了永和宮,已經渾身冒汗,被風一吹,更是冷的哆嗦。
“小主這樣拖拖拉拉的,難不成是特意讓咱們難做事?”
深吸一口氣,蕓墨閉上眼,用力踩了下腳后跟,膝蓋像斷了一截似的,瞬間疼的讓她皺緊了眉長嘆了一聲。
兩個宮女卻同時松開手,蕓墨還沒站穩就要摔在地上。軟軟的,被人一手拉住胳膊,另一只胳膊從背后攬過,蕓墨輕輕跌進熟悉的懷里。
“奴婢們給八阿哥請安。”
蕓墨慢慢睜開眼,八阿哥蹲在身邊,盯著兩個宮女,“誰教給你們這么放肆的?”
聲音略顯沙啞,兩個宮女嚇得趕緊下跪。
八阿哥這才低頭看懷里的蕓墨,“你……”
蕓墨伸手挽住他的脖子,“八阿哥送民女回去吧。”
看的出八阿哥眼里的猶豫,又補了一句,“你送我回去吧。”如果第一次問像是請求,這一次更像是要求。
八阿哥伸手勾起她的腿,把蕓墨抱起來,邁過腳底的宮女,大步往格格所走。
八阿哥不會不知道她為什么被德妃罰跪,他一晚上不過來的原因,八成也是想要知道四阿哥會不會來罷了。四阿哥也并沒來,這么心思熟慮的雍正皇帝,不來也是說的過去的。這么跪了一晚,蕓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已經被德妃放過了,但是她更想知道,在八阿哥心里,還相不相信自己對他的心意。
她聽見他的聲音平靜的問,“你是四哥的人?”
試著讓自己也同樣平靜的回答,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最終還是順臉而流。
“……我只是您的人。”
八阿哥一聽,看蕓墨滿臉都是眼淚,淡淡的說,“這就要過年了,你這腿緩一陣子應該沒事了。”
看她低著頭沒說話,把她抱的更緊些,笑道,“昨天我再吃奶黃酥的時候,突然想起你上次說的話,仔細一品,確實甜的不行,也不覺得怎么好吃了。”
蕓墨抬頭,看著他的側臉,線條分明,眉尾有一顆小黑痣。
“其實我的字也很難看,那時候皇阿瑪看了氣的不行,叫何焯盯著我每天要寫十幅字呈給皇阿瑪看,怎么寫也不行,實在是逼的沒有辦法,那時候老九托人給我找了一個代寫的,總算是蒙混過關。”
蕓墨靜靜的聽著,眼看十四格格院子越來越近,這短暫的時間如果可以停留,那是件多美好的事情。
“這人現在還在我府上,一遇到給皇阿瑪寫東西的節骨眼,他就得過來代筆。”八阿哥自己說著說著笑了,“你也別顧慮太多了,十四妹的字也是,看不得。”
蕓墨也笑了,從來沒見過十四妹練字,老師過來她就背幾句詩詞,每次都是一樣的,寫字也是寫夠了篇幅就再不動筆。
“我聽十四妹說你每日沒事就在臨帖?可有了些進步?”
蕓墨輕聲笑了笑,臉頰微微染紅,挽著八阿哥脖子的手拉緊了些,湊近他的耳朵,“八阿哥要是不嫌棄,以后就讓民女幫您代筆吧。”
八阿哥手輕抖了一下,倒也沒停,就邁進院子。
十四格格聽見動靜跑出來,先是一愣,一言不發的跟著八哥到后院,看他把蕓墨放在炕上,才終于冒出一句,“八哥,要不先回我屋里喝口茶?”
“不了,你趕緊差人去請太醫過來看看。我在這等著。”
十四格格轉頭盯著蕓墨的臉看了一下,又望去她的腿,“你……行不行?”
蕓墨被十四格格這難言的眼神看的一怔,忙笑著答,“格格不用費心了,民女沒事了。”
“你去給她叫個太醫有什么難的?”八阿哥伸手拍著自己微酸的肩膀。
十四格格臉上的難堪更重,“八哥,不是妹妹我不想,可這事如果鬧大了,我是不想……”
“不想跟德妃對著干是吧?”
十四格格也不再掩飾,“就是這個意思。”
八阿哥眉頭皺了一下,言語已經有了幾分惱意,“那有沒有藥膏?”
十四格格轉身望向宮女,宮女直搖頭,“上次小主在大殿受傷的藥膏,都讓送去十五格格院子了……”
“那還不去要?”八阿哥拍了下桌子,力度不大但足以讓剛才已經擔驚受怕的兩個宮女聽了撒腿就跑,他指著兩個人的背影,“你也管管,一點規矩不懂,到時候捅了簍子不是算你的?”
十四格格朝屋外望了望,沒說話,轉身又看著蕓墨,眉都塌下來了。
“八阿哥,民女不礙事了,真的。”蕓墨趕緊坐直了身子,看十四格格假惺惺的蹭到炕邊,竟然輕輕捶起她的腿,“蕓墨受了委屈吧?”
這話怎么聽怎么別扭。蕓墨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剛好看宮女跑進來,趕緊伸手把被子拉高到腰。
藥盒子一打開,已經見底。
十四格格沒等八阿哥說話就先嚷起來,“你們也不知道看看,這都快用完了的拿回來,難不成要讓我親自過去你們才滿意?!”
倆人已經嚇的不行,都帶著哭腔,“格格息怒,就只剩這么多了……”
蕓墨剛要伸手去拿,八阿哥突然坐到她炕邊,搶她一步打開伸進手指沾了藥膏,杵在空中,看看她身上的被子,又抬頭看著她的眼睛。
十四格格是真的嚇得傻了。一步上前就要搶藥盒,“八哥還是我來吧……”
蕓墨才明白過來八阿哥這是要給她上藥。見十四格格已經快要哀求的口氣,也知道八阿哥這么一坐,十四格格的心算是提到嗓子眼了,今天真要是在她院子里出了什么事情,她怎么好意思跟那個八福晉交代。
蕓墨掏出帕子,罩住八阿哥那根沾了藥的手指,輕輕擦掉藥膏,微微笑著望著八阿哥,“不礙事的。”
八阿哥的手一震,被帕子碰到的時候微微縮了縮。可是他也沒躲開。
十四格格算是硬擠到蕓墨炕邊坐下,和八阿哥面對面,“八哥,怎么今兒這么早就過來了?”
八阿哥還是盯著蕓墨的臉嗯了一聲,“有些事情。”
“八嫂嫂來了沒有?”
這才把八阿哥的眼睛挪開。他看著十四格格的臉上沒有表情,“我先走了。”
十四格格終于舒口氣,八阿哥也沒再耽擱,走的時候埋出門檻又對十四格格說,“你明天去給勤妃請安的時候,帶她一起過去。”留下屋里詭異的氣氛,蕓墨也沒有心思觀察十四格格的表情,低著頭掀開被子擼起褲管涂藥。
那天最后十四格格那段瘋了一樣的咆哮實在是好笑。她扯著嗓子喊,“你是故意的找我麻煩是吧?”見八阿哥這樣,十四格格也不敢動手。院子里還能聽見她走的時候那句拉長了的聲音罵著兩個宮女,“你們倆都給我死一邊去,死——一——邊——去——!!”
十四格格或許忘了,當初蕓墨擦了八阿哥袍子那天她說的話。也許她只是敷衍的帶過,想要表示一下自己有多聰明罷了,根本沒想過蕓墨真會有一天能爬的上去。
那個唯唯諾諾整日‘知錯’‘不敢’的蕓墨,也許真的爬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