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雨京極少出屋,有時候過了晌午才會自己輕輕拉開門,整日里靠著門邊坐著,時常端著繡花籃子,手里捻著針線,久久落不下去。
她有很多東西還沒繡出來,好去跟胤祥顯擺,可是她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拿著那些東西晃來晃去在他面前,嘻嘻笑著,等著他一臉喜悅的表情。
今天一大早雨京梳洗打扮完畢,就一直一個人坐在炕上,她在等人。
他每天來看她,兩個人坐在屋里許久沒有話說。有時候他看她笑的勉強,自己也擠不出個安慰的話來。時間久了,他也習慣每天過來,什么話也不說,就陪她坐一會兒,宮女每每第二次要進來換茶的功夫,他也就走了。
十五格格曾經在前院嘆氣,“事到如今,還有十四哥這樣以誠相待,已經是她的福氣。”
的確如此。他每天都來,一句話不說,甚至連一句責怪都從他嘴里聽不到了。
有時候雨京會想,那個咆哮著幾乎差點打碎她下巴的狂妄皇子,那個整日里嘻嘻哈哈總沒有一副正經樣子,逼著她喊他好哥哥的人,真的還是不是現在這個冷靜的超出常理的十四阿哥?
如果說他每天都來,已經成了習慣,她有點恍惚,每天等著他出現,是不是也快要成了習慣?
果然,卯時一過沒一會兒,他的腳步聲就到了。
看見他進來,消瘦的些的臉上還帶著幾許不緊不慢的神態,看見他拉了把凳子撇開袍子角而坐,看見他接過宮女送上來的茶水,看見他輕輕刮了刮,然后低頭抿了一小口,看見他微微皺了皺眉,好像有些燙嘴。
然后他抬頭,才發現她一直微微笑著直愣愣盯著自己,也是一愣。
“早?!?/p>
一個多月以來,兩個人第一句話,是雨京笑容滿臉的問他安,倒讓他有些不自在。胤禎眨了眨眼睛,盯著她的臉端詳許久,沒說話。
雨京站起來,也走到原木桌前,拉凳子坐在他對面,杵著腦袋沖他笑著,又重復了一邊,“早?!?/p>
胤禎想伸手摸摸她是不是發熱了,怎么這么不對勁兒呢?手抬起來,又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碰她,默默放回原處,點了點頭,“恩?!?/p>
“十四阿哥最近勞累了?!?/p>
這話一出,胤禎是確定了她腦袋出了問題,要不然這丫頭怎么能突然說人話了?是不是半夜里念完菩薩保佑,這跟著要懸梁了?
想到這,胤禎有點急了,想開口罵,才發現兩個人真是太久沒有說過話了,都不知道從哪里開始罵了。
許久,他皺著眉蹦出一句,“……不枉小爺喝了這么多茶了?!?/p>
說完這話,他又有些后悔。好像不是那么好笑了。緊跟著干咳了一聲,微微正色道,“沒事?!?/p>
雨京一直都是笑著的,伸手把桌上的茶碗朝他推近了些,“這會兒涼了些了?!?/p>
胤禎微怔了一下,明白過來,沒表情的點點頭。
“民女想問十四阿哥一個事情?!?/p>
胤禎趕緊伸手擺了擺,“你還是跟以前那樣說話行不行?你這樣太滲人了,我受不了。”
雨京咧嘴一樂,“我就是想問問你,蕓墨的事情。你聽說了沒有?”
胤禎嗯了一聲,“還在惠妃那邊捆著了吧,聽說是瘋瘋癲癲的,嘴里說什么都聽不明白?!?/p>
蕓墨瘋了的事情,雨京還是從十五格格那邊聽來的。她也知道現在自己的處境,出宮前是根本再也見不到蕓墨了。十四格格來過一次,絕口不提蕓墨的事情,好像從來沒認識那么一個人一樣。這么一來更讓人生疑,八阿哥跑去哪里了?雨京想不明白,蕓墨不是要嫁給八阿哥的嗎?為什么再也聽不到這件事情了?
“蕓墨這事,跟我有沒有關系?”雨京托著下巴,盡可能的裝著不是很著急的樣子問,“是不是受了我牽連?”
胤禎又擺了擺手,低頭喝口茶,“跟你沒關系。我看應該是八哥的原因?!辈贿^說完這話他也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他一開始就覺得蕓墨好像和四哥很早就認識,又不知道為什么她又最后和八哥走的這么近。前幾日聽八哥說從來不曾和她有過什么,九哥又說她冒犯了宜妃,話里話外要置她死地,這里面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情,他不想揣測。
胤禎還在自己琢磨著,卻看見雨京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他著實一愣,眼睛都瞪圓了,“你干嘛這是?”
“十四阿哥在上,民女有一個請求,望十四阿哥務必答應民女!”
“你趕緊起來!”他站起來拉她。
雨京執意不起身,只是盯著胤禎的眼睛,“你聽我講完,好不好?”
胤禎這才又愣愣的坐回凳子上,一時看傻了眼。
她跪在他面前微微帶笑,“我這就要走了,皇上要我回家你也聽說了吧。”不等胤禎發話,她又道,“這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再能看見她一眼了。”
屋里一下子安靜下來。胤禎臉色一點點變冷變白,他自己都絲毫沒有反應過來,等聽見自己說出話的口氣也心里嚇了一緊,“不行?!?/p>
他似乎已經明白她想讓他做什么,但是他幫不了這個忙。
那邊八嫂壞了身孕暴跳如雷放了話絕對不能讓蕓墨進府,九哥暗示要做掉她,連八哥平日里一直溫潤的人都沒有反駁九哥的話?,F在雨京再怎么求他,他也不會幫她。
愛新覺羅這樣一大家子人,可是能讓蕓墨一個人在中間挑撥的?他再傻,也不會看不明白四哥和她有過一段情,他再笨,也不會到現在還看不懂她是做了什么覆水難收的事情,連八哥都不想幫她。
女人如同禍害。他自己早就明白其中緣由,看自己眼前的這個就知道了。
“我求求你了?!庇昃┖莺菘牧艘粋€響頭,而后又一個響頭。
一下又一下,胤禎沒起身攔著她,直到她再抬頭,腦門兒已經破了皮,有些些血絲。胤禎心里雖然發毛,但是依舊面不改色,“不行?!?/p>
如今雨京就算磕破了腦袋,他也絕對不去趟那個渾水。
就算這么說,他還是心疼她的。往日里那個活蹦亂跳的野蹄子,如今笑得比哭還難看。那一下下俯身磕頭的聲音,一次次像有根木槌狠狠敲著他的心口。
他還是伸手攔住了磕個不停的雨京,眼里的難言蓋不過心里沉沉的抽痛,“我不能幫你?!?/p>
雨京并不氣他,可是她也明白,她現在能找的,就只有他了。
鼻子一算,眼圈微微泛紅,“我見不得人再死了,我只求你幫幫她……”
“我四歲的時候,伊桑就來伺候我,日日夜夜,日日夜夜……”悲從中來,忍不住又哭出聲,“乃仁臺也曾是第一個跑來關心安慰我的人……”
她哭著掏出一塊白色干凈帕子,平平整整的擺在他面前,“那時候我被惠妃打了耳光,一路哭著回來,是他給我帕子讓我擦臉,我答應他洗干凈了還給他……我洗干凈了……他們都不在了……”
胤禎緊蹙著眉,頭別過一邊,沒說話。
“我不能再看著她死了呀?!庇昃┛薜纳蠚獠唤酉職?,“她要是還能和八阿哥在一塊兒,也不會今日還捆在惠妃那邊,我覺得她要是還有活路,總不會十四格格低聲和十五格格說讓她節哀順變……就算我聽岔了,你重要給我留一個盼頭吧……”
胤禎站起來蹲下身,輕輕抹去她臉上大顆大顆的淚珠,想要說點安慰的話,卻又是說不出句好聽的,“你這種的,肯定死不了。”
她眼里已經近乎絕望,或許絕望之后,胤禎一時間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詞。
可是他心里又燃起一股惻隱之心,帶著一絲自己也說不出來的僥幸。他明知道她一哭他就沒轍,她用這一招來換取他的支持,可是她現在口口聲聲的在求他,而不是跪在他十三哥面前,是他面前。
也有一點凄涼,他心里想著,就突然緊緊抱住她。
“我知道你一直在利用我,但我還是視而不見的對你。你認為,你對十三哥的那些心思,是我看不懂的?”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就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卻讓她止不住地哭的更大聲。
她不敢再看他的臉,她甚至也不會再出現在他面前。
她在這一切事情發生之中,到底有沒有對胤禎動過心,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不,其實是說的上來的,每一件事都說的出來的。
他隨叫隨到,四處幫她打點,她讓他做的事情,他幾乎每一樣都答應下來。他也曾經輕柔的抱著她,幫她默默的換過藥,仿佛耳邊還能感覺到那喘氣經過酥麻的皮癢,那一聲聲‘我先看見你的’,霸道又強勢……可是再抬頭,他們這就要形同陌路。
末了,胤禎的聲音有些顫抖,“這是我最后一次幫你,但是你要答應我,是我先看上你的,你不能嫁給十三哥。”
雨京愣了愣,輕輕推開胤禎,注視著他早就蓄滿血絲的眼睛,“我……”
“不行是吧?”胤禎站起身,長長嘆口氣,“你就是把我想的太傻了?!?/p>
“不過我也是真的太傻了。詔書都念了,現在也是說也沒用了?!?/p>
聲音中絲毫沒用責難她的意思,倒讓雨京覺得無限的惆悵。
“那就答應我,從此以后,別再哭的這么難看了。”他盯著她低頭不語的臉,“走吧,到時候讓十三哥八抬大轎的把你接回來,給我奉茶的時候……”他突然噤聲。
這些哥哥里面,數十四是成年的阿哥里面現在最小的一個,十三嫂給他奉茶,他恐怕是見不到這一天了。
兩個人之間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胤禎攥緊了拳頭,邁出屋的時候分明聲音有些哽咽,“我真的不想再看見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