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格格抬手擦了擦臉,最近總是會想起之前雨京和蕓墨剛來她院子里的點點滴滴,每次想起來的時候就覺得心里很酸楚。
那時候的雨京脾氣暴躁的像個瘋子,誰也不怕,一句話說不合就要動手。那時候的蕓墨一臉恬靜的微笑,眼里也沒有之后的患得患失。那時候的十五格格端著架子,整日希望皇阿瑪快點把雨京弄走。
就像做夢一樣,三個人在一起哭過,在一起笑過。院子里仿佛昨日還歡聲笑語,十四哥整日過來吵嚷著和雨京斗嘴,常常念叨著雨京差他一頓毒打。十三哥站在一邊微微笑著,眼神一刻也不離開雨京的臉。四哥那張總是繃著的臉也常常紅光滿面,幾個哥哥一坐就是大半天……
十五格格緊緊握著雨京的手,有些激動的問,“你何苦和十三哥撕破臉?那天他好不容易來了,你就服了軟和他說聲抱歉有什么難的?你又何嘗知道他風塵仆仆的過來,不就是為了聽你一句實話?你低頭求求他,事情也許還有轉機呢?”
雨京苦笑了一聲,“民女確實說了實話。”
接下來又是沉默,十五格格一連串的話讓她有點招架不住。她很想抓著十五格格的袍子不停的搖晃,拼了命的求她救自己一命。可是她又怎么樣都說不出這樣的話,伊桑喝了毒藥之前有沒有掙扎?乃仁臺死前有沒有不甘心?只剩自己茍且活著等皇上最后一句話,她心里竟然有些坦然。
胤祥的聲音久久在腦海里揮不去,他已經快要崩潰,眉毛揪在一起,眼睛深深的陷下去,“我奈何的了你嗎?我真的還知道你是誰嗎?”那個痛苦的表情她每次合上眼就會出現。
雨京對著他的眼眸,一肚子的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這是什么感覺。這是什么感覺?她心里也突然難過起來,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從離開草原那一天,她就有這樣一個任務,是她自己下定了決心,要保護阿爸的使命,要對得起族人無數同胞的期望,和那些善良的眼睛。她永遠記得阿爸最后的叮囑,“你永遠是蒙古的女兒。”
但是有些事情是會變的。她不知道遠在京城會有一個面帶嚴厲卻私下疼愛她的阿瑪,她不知道還有一個溫柔而且常年思念她的額娘。這宮里規矩這么多,墻這么高,人這么冷漠,她為了什么委身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呢?因為有一個和她同屋的格格面帶笑容,輕輕幫她換藥止血,因為有一個個子不高卻講話溫和的十五格格,陪著笑總是看她耍寶,因為有胤禎每次跟著她身后吵吵鬧鬧陪她渡過這些無聊的日子,雖然狂妄卻總是彈她的腦門兒,然后默默地幫她。
更是因為有他。那個在龍鬧騰面前拉著他,和聲說不出時日她一定會懂規矩的人,那個經常拍她袍子上面的灰塵,埋怨她總是瘋瘋癲癲,卻還是忍不住一臉微笑寵溺著她的人。那個在馬車上親吻她,輕聲喚她的名字,讓她留在宮里,等他去和龍鬧騰要他們的一生一世,一字一句說相信她的人……
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回頭哪里是岸?
雨京撇過臉,鼻子一酸,淚水順著臉頰一顆顆掉下來。
她慌過了,她完全沒有主意過了。然后她漸漸明白過來,自己走了多遠,如今覆水難收,這樣的殘局,她不想再讓別人替她受過了……
夠了,足夠了。她不想到了陰曹地府面對伊桑的臉,還能信誓旦旦的說她不知道內情,她不想有生一日再看到五哥哥,還能面對那雙明亮的眼睛,說她只是一心想幫著阿爸。那個在草原上騎著馬,無憂無慮望著那片藍天白云,大笑著跳進湖里激起層層水花的那個雨京,已經被兆佳雨京活活的掐死了。
她很想緊緊抱著胤祥,亦如他曾經緊緊抱著她那樣,然后把臉埋進他胸口撒嬌,就算不能再撒嬌,她也想固執的問他,“你明白我為什么騙了你嗎?你可以原諒我騙了你嗎?你可以忘掉我騙了你嗎?”
可是她好像已經知道答案了。或者她根本什么都不想知道了。辜負兩個字,是她學會的又一個新詞。
在十五格格心里,她還不是很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只記得十三哥十四哥最近的臉色越來越鐵青,德妃的面容越來越疲倦,十三姐很怕她惹禍上身,十四姐來過一次,嘴里念念有詞說不管發生什么事情,還望十五格格和她姐妹一場的份上,不要害她。現在十五格格只還是愣愣的盯著雨京的臉,腦海里也一片空白。
直到皇上派人過來傳雨京過去問話,兩個人不知道在屋里站了多久了,互相只看了一眼,十五格格剛要伸手抓緊雨京的手再說點什么,就被她輕輕推開,“格格民女走了。”
養心殿內燈火通明,天還沒有大黑下來,又趁著夕陽西下,殿里已經被照的金碧輝煌。
一路上雨京什么也沒說,只是碎步跟著領路的太監。進了殿就乖乖跪在門口,“民女給皇上請安。”
再一抬頭,才發現殿上不光只有皇上一個人,太子,四阿哥,胤祥,胤禎都在,還有幾個不認識的人,卻從衣著也看得出都是皇子。雨京愣了半天也不知道再說什么,皇上一時沒有說話,她和胤祥匆匆對視,卻感覺非比尋常的陌生,好像從來沒有什么交際一樣。
康熙一揮手,“都各自散了吧。”
大殿上又靜了一會兒,才有人挪了步子,是太子。太子走到雨京面前掃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臉上倒是看不出幸災樂禍,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四阿哥也隨即給皇上行禮,然后橫眼瞄了瞄胤祥和胤禎,示意兩人和他一起出去。雨京看到這兒,就默默的又低下頭,有腳步靠近自己的時候,她還低著頭撇了一眼胤祥的靴子,跨過門檻,停也沒停。倒是他身后的胤禎在門檻那頓了一下,也還是走了。
跟著大家都出去了,康熙才抿了口茶,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地上的雨京,“你過來。”
雨京跪著一步步挪到殿中央,屏住了呼吸突然道,“皇上,民女甘求一死!”
“想死?”康熙也加重了口氣,“你以為一死了之,就什么都解決了?”
康熙是極為惱怒的,當初那個放肆的蒙古公主,他竟然都不在乎她出自勤妃和馬爾汗,愧疚?不忍?他是大清國的皇帝,他沒有必要對她又任何憐憫。但是那火燭微弱的小帳篷里,連那婢女送上的羊奶,到今日還能說的出口感。他被她不遠千里給她父親尋找草藥感動了,也被她那冒失的個性吸引著,讓他想起了太多太多初見勤妃的過往。大殿上吵吵嚷嚷,被打的滿口都是血還能在他面前說不出一個懇求,在勤妃那邊大聲喊所有皇子排成排她都看不上,就只喜歡老十三。哦對,還有他那老十三,本來好好的一個孩子,讓她折磨的現在又瘦又乏,眼神里面都沒有了銳利,多了那么多疲憊和失落,她以為就可以一死了之?
雨京的頭壓的更低,聲音卻絲毫沒有畏懼,“事情如今擺在這里了,民女罪該萬死,已經不打算……已經無顏再活在這世上了。如果皇上可以用民女一條命,保民女阿瑪府上一干人等,保鄂爾多斯阿爸家里一干人等,民女感激不盡!”
“你也知道事情如今擺在這里,你說不出所以然了?”康熙伸手接過太監遞上的茶碗,慢慢飲著,忽然臉一沉,“你把這紫禁城當做什么?!”
“皇上!”雨京猛地起身,直直的望向康熙,這一聲高音在殿上回蕩了許久,“那天在科爾沁救您的人,叫蘇赫巴獸。那天拖您下馬的人,叫巴圖。那天給您倒羊奶的人,叫伊桑!”
雨京一路上過來早就下定了決心要求一死。她覺得愧對胤祥,愧對十五格格,可是她也明白,照顧草原,顧全阿瑪,如今已經沒有什么好再躲躲藏藏的。她不甘心死,可是她也必須死。要不然,要不然真正想要她死的人,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
所以她狠狠咽了口唾沫,“那天在您面前不懂規矩,沒認出您,還伸腿踢了您的人,叫雨京。”
康熙不知道她葫蘆里買什么藥,只是端著茶杯看著她,“你繼續說。”
“蘇赫巴獸沒了他的妻,巴圖沒了機會再去摔跤,伊桑沒了,沒了機會再睜眼說她的委屈,那個雨京,如今的兆佳雨京,什么都沒有了。”
康熙手里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他不會聽不出雨京嘴里的冒犯,好像如今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一樣,她竟然敢在他面前一聲聲的暗示,她當初的日子多么美好,因為救了他才導致今天的局面!
杯子摔破的清脆聲又長長在殿上回蕩。
良久之后,康熙捋順了呼吸,聲音低沉且威嚴,“你想逼朕賜你一死?那倒也容易,你把事情交代明白了,朕就成全你。”
雖然知道現在不是討價還價的時候,雨京還是有些不確定的咬了咬嘴唇,“說了皇上能不能保全民女家人?”
康熙聽了沉吟不語,片刻之后道,“不要自不量力,如果和朕打商量,你不如叫你阿瑪提著腦袋來見朕。”
很長時間的沉默,雨京最終牽起一個笑容,眼神還是堅定不移,“民女這條命,亦如去了的那兩條命,甚至民女的家人,都只是燭火上那么一抹亮罷了。皇上您吹一下,也就都沒了。如果是龍鬧騰,說不定還會用手護那么一下……”
她明明不該笑的,卻忍不住想,她不敢面對胤祥,不敢面對伊桑,不敢面多很多人,卻唯獨心里還尚且存有一絲僥幸,面前的康熙還能是那個捂著腿的龍鬧騰,被她狠踢了一腳還能笑著拍著袍子說沒事。
暮色茫茫,天色越發昏暗,養心殿外站著三個皇子,各自心里揣著不同的想法,遠遠望著殿上那一片明亮,都只低著頭輕輕搓著雙手,沒有眼神交流,也沒人說話。
有人期盼轉機,有人心亂如麻,有人只覺心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