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宗人府派來的人嘴巴一張一合,滿臉笑意的詢問良辰吉日,讓他突然覺得有點恍惚。
這大半年里,好像一直是在這種恍惚當(dāng)中過來的。
他低頭揉了揉皺緊了的眉頭,輕輕擺了擺手,“隨便吧。”
宗人府當(dāng)差的有點尷尬的笑了笑,額頭微微冒汗,“大婚之事德妃娘娘說還要十四阿哥自己看著定奪……”
胤禎的手突然止住,抬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們挑個日子不就完了嗎?跑這絮絮叨叨半天了是有屁用?!”
當(dāng)差的趕緊噤了聲,干笑著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那,那小的這就回去準(zhǔn)備,日子算好了再來稟……”
話還沒說完,胤禎一雙大手已經(jīng)罩住了桌上的一個茶碗,這就要朝這人扔過去了。那人一看事情不妙,踉蹌的后退了好幾步,哆哆嗦嗦的往外疾走。
胤禎攥著那茶碗的手指上微微冒著青筋,太過用力整張手都有些顫抖。
久久平復(fù)不了。
胤禎突然把手邊的茶碗嘩的一聲掃到地上,氣的他還不過癮,手邊能掃的東西都一并掃掉。
到底現(xiàn)在是手在顫抖,還是他整個人在顫抖,他有點分不清。
使他停不下來顫抖的根源,卻在心里。
他無數(shù)次在夢里面對那張小圓臉,那雙有神又清澈的眸子,他咆哮,他推翻周圍所有能推翻的東西,他急的臉紅耳赤,他氣的曾經(jīng)紅過眼圈。
而她總還是那樣笑著,露出滿口白牙,開心地笑著。
她就像是他的魔障,從在科爾沁看到第一眼就對她充滿了好奇。他第一次和她有身體上的接觸,是把她的一雙手別過她身后,他要讓她動彈不得,卻也不敢下力弄疼了她,或者留下一點微紅的印記。
她頭發(fā)松松散散,卻眉頭緊皺,眼睛瞪的老大,扯著嗓子喊叫,“你趕緊松手要不然我動手了啊!”
而她指著自己的臉叫他看,被惠妃賞了耳光之后還微微腫著的臉蛋,那一刻,他心里突然聽見撲通一聲。
他沒見過那個姑娘敢直愣愣盯著自己的眼睛說話過,更別說還是那樣的機(jī)緣巧合之下,他從在草原上好像就等著和她再見的一刻。
她捏著他的嘴角,用力的往上推,“你笑一笑就好看多了。”
那笑容太晃眼,他竟然頭一次手足無措起來。
他想要她,要她只沖她一個人那么笑著,要她在他懷里蹭著他的胸口。
記得有一次在宮里碰見她,一蹦一跳的沿著墻邊走著,嘴里念念有詞,“這么高的墻翻出去可是要傷了腰咯!”他聽了忍不住大笑,卻又心里暗自發(fā)誓他勢在必得,他想帶著她出宮四處去玩,去跑,騎著馬在草原和他一起奔馳。
可是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是何時何因和十三哥漸漸走在一起的。如果他有準(zhǔn)備,如果他一開始就知道和她斗嘴沒有用,他怎么能等到她已經(jīng)走了那么遠(yuǎn)才發(fā)覺事態(tài)不妙?
他沒辦法不著急,他沒辦法不沖動。
他按耐不了的整日胸口里都在咆哮。
他到底哪里做錯了?他到底是說了什么話,讓她絲毫對他就一點興趣都沒有?
十三哥有的他哪里沒有?他也一樣可以溫柔相向,他也一樣可以輕聲和她講話,可是她有沒有這樣給過他一個機(jī)會?哪怕一次?
當(dāng)她臉上裹著白布條,把他當(dāng)成十三哥,細(xì)聲細(xì)語的和他講述她五哥哥的點點滴滴,帶著哭腔懇求十三哥不要娶那個姑娘的一刻,他分明感覺得到她的絕望,也分明聽見自己的心咣當(dāng)下墜的聲音。
他才已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緒已經(jīng)會跟著她的改變而改變,他已經(jīng)控制不住了。
他以為他一步步可以慢慢讓她對他改觀,他想要她遇到任何事情都知道,他永遠(yuǎn)會幫她,他永遠(yuǎn)會支持她,他只希望她可以有一天明白過來,除了十三哥以外,有另外一個人很早很早之前就對她傾心。
他不介意她被十三哥看了身子,他也可以裝沒有聽見她口口聲聲要和他拜安達(dá),他只希望她有朝一日還能朝他那樣笑著,知道他除了會喊會叫以外,他真的在用心照顧她……
他幾乎還能感覺到親她脖頸深處時候聞到的香氣,那種沒有任何香薰的天然味道,她身上淡淡的體香,讓他失神。
然后她下一刻,就永遠(yuǎn)地消失在他面前。
直至今日,他才有點明白過來,他和十三哥爭搶了這么久,動了手,生了氣,但是他沒想過得不到她就要?dú)Я怂KF(xiàn)在只想她還活著,哪怕她活著,還能有那樣的笑容,那樣爽朗的笑聲,他都很知足了。
他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她要尋死的緣由是什么。
他太后悔,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竟然是再也不想看到她。
然后他就真的再也不能看到她了,沒有人再能看到她了。
這算什么?他所有的愿望老天爺都實現(xiàn)不了,卻唯獨(dú)他違心的一句話,最終得到了應(yīng)征?
還記得半年前在養(yǎng)心殿和皇阿瑪?shù)膶υ挘蛟诘厣现挥X得異常冰冷,再熱的一顆心,都磨的快沒有知覺了。皇阿瑪不解,額娘不解,八哥不解,九哥不解,所有人都不解,他為什么順著惠妃和大哥的話說,真的和蕓墨有一層關(guān)系。
他自己也不明白,可是當(dāng)初的情況下,他必然只有那一條路可以走。因為他答應(yīng)了她,這是他最后一次幫她,他必須善終。
皇阿瑪本是想要幫他解圍的,因為連皇阿瑪都不相信,他真的想要娶一個發(fā)了瘋的女人做福晉。他和完顏蕓墨沒有任何交集,不要說交集,他們連交流都甚少。
他執(zhí)意要如此,皇阿瑪大怒,指著他的鼻子低吼。他只記得那天出奇的冷,或者是他的心里出奇的冷,太久了,記不清了。而最后的妥協(xié)是因為,他低著頭問皇阿瑪,從始至終所有人都知道他對雨京的心意,卻唯獨(dú)十三哥得了指婚,如果皇阿瑪對他有一絲憐憫,就依著他這一次,讓他心里也踏實一點吧……
半年多了,什么都好像變了,什么又都好像沒變。
這半年里發(fā)生太多事情了,他們說蕓墨的病好了,他們說八嫂的孩子沒有了,他們說十三哥不在夜夜酗酒成性了,他們說幾個哥哥府上又要添孩子了,他們說四哥娶了一個新的側(cè)福晉,他們說宮里的海棠花快要謝了……
去十五妹的那條路,他走了許多許多次,以前不怎么攙和這些事情的他,有段日子閉著眼都能走到十五妹院子外面,打老遠(yuǎn)就能聽見院子里一片歡聲笑語,吵得人耳根發(fā)麻。如今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再去過十五妹那邊,并不是因為雨京走了他就對十五妹多了生疏,而是他不想面對那片空曠的院子,那間無聲無息的房間,里面的擺設(shè)依然,卻再也沒了那個活蹦亂跳的丫頭。
怔怔的望著地上的一片狼藉,他心里忽然十分陰冷的嘲笑著問,你到底有什么權(quán)利說死就死?
你憑什么?
你為什么!
你明明讓我?guī)湍憔仁|墨,你說這樣你好有一個盼頭,一個要死的人說什么盼頭?你又留給我什么盼頭?
沒有回答。
她留給他的除了一腔怒氣之外,只有那個當(dāng)初硬賽到他手里的玉石一顆。現(xiàn)在就靜靜的擺在書房的桌子上,他有時候?qū)憱|西看書猛地一抬頭,一眼就會看到那塊并不怎么珍貴帶著裂紋的小石頭,然后心里會忽然一緊。
也不過是心里忽然一緊罷了,他什么也做不了。
胤禎站起身,走到門邊抱著胳膊靠著。已經(jīng)八月了,院子里的知了叫的歡,稍微動動身子額頭就會冒些許汗珠,大太陽烤的人煩躁。
府里是過于冷清了,他想著,嘴角情不自禁地挑起一個微笑,現(xiàn)在真是不知道怎么了,一靜下來就覺得不舒服了。
正想著,溫慧打著圓扇從前庭走過來,微微皺著眉,好像是熱的難受的樣子,一邊走一邊輕輕拉了下領(lǐng)口透氣。一抬頭,看見他正望著自己,恬靜的笑了。
胤禎依舊站在那里,意味深長的望著他的側(cè)福晉。溫慧身后跟著的丫鬟幾步走過來,端著一盤切好了的西瓜進(jìn)了屋。
是啊,這大半年里也讓他漸漸了解了眼前的溫慧。他曾經(jīng)就覺得,她人如其名,果真不錯,溫柔賢惠。
他也微微挑了挑嘴角,欠了欠身,讓出一個位子給她,“屋里涼快些。”
其實他也可以很平靜溫和的說話,也可以翻翻書,靜靜坐在書房一整天,只是這一面,有一個人是永遠(yuǎn)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