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爺就好像聽懂了琴香的話一樣，忽然喉嚨里輕聲哼哼起來，嘴唇一上一下的抖動著，然后張開嘴任憑口水隨著嘴邊流下，止不住的點頭。
雨京震驚地望著琴香，自從王爺摔了以后，已經許久沒見過他能和別人有任何交流了。兩個人趕緊扶著王爺斜靠在炕邊，琴香去取梳子，雨京拿帕子幫王爺擦嘴，見王爺的嘴角漸漸形成了一個向上的弧度，好像是要沖她微笑一樣。
“王爺好像知道我們要走了一樣。”雨京喃喃的說，心里也溫暖起來。
琴香幫老王爺把辮子都松開，先用手輕輕攏著他的白發，笑道，“我剛來的時候什么也不會，看丫鬟給王爺梳頭編辮子，也想試試，也想邀功，怕王爺王妃不喜歡我，結果辮子編了以后，亂的根本沒法看。”
雨京點點頭，“那時候香姐姐的手還很小吧，怎么攏的起來？”
“是啊。”琴香換了木梳，一下下熟練地重復著她每日閉著眼都能做好的事情，今天卻格外用心用力，“那時候五格格還沒出嫁呢，王爺就讓我去五格格那邊，我整日里沒事就練著梳自己的頭發，少說四五年。”
琴香說話的時候，雨京一直也在注意老王爺的表情，見他也好像真的很愜意的樣子，眼睛輕輕瞇著，看起來很習慣琴香的手力，十分享受一般的安詳。
雨京伸手到懷里，掏出一個新繡的香囊，輕輕擺在王爺手心里面。
恭親王好像感覺到手里有東西，又睜開眼低頭看了看，而后開心的表情很明顯的布滿臉上，眼珠又快速轉動著，努力想說什么，嘴巴張了張，最后還只是裂開笑了。
琴香感覺到王爺身體有輕微的抖動，不禁繞過他看了一眼，也笑著說，“原來你這兩天就是在給王爺繡呢？平日里總看你繡，也不見你送人。”
雨京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著，“平日里繡的和這個不一樣嘛。我見到王爺頭一次就讓王爺搶了個香囊走，后來又送回給我了。本來想繡個新的，最近手里實在也沒有剩余的布料，我就把當初那個重新補了補……”雨京邊說邊把香囊翻了一下，“以前這邊是有個‘祥’字的，這幾天就改縫了朵海棠。”
“王爺喜歡海棠呢。”琴香低頭幫王爺編起辮子，“去年不是婉玉還把海棠花取了，做了糕點么？王爺那次吃的也是很開心的。”
再次提到婉玉，琴香隨即又輕輕嘆了口氣，“你來之前，還有另外一個姑娘叫霜靈，她爺爺和我爺爺以前一起做事的，也是因為鰲拜的緣故……”頓了頓，琴香添了下嘴唇，“后來太子爺來府里做客，一下就看上她長的漂亮，要收了她進宮。王爺王妃都不同意，畢竟她的身世不好，怎么敢送進宮里去。后來王妃就做主把她許給了家里一個少言寡語的馬夫，又給了些銀子，讓他們去外地生活了。霜靈還在的時候，唯婉玉和她關系最要好，那之后婉玉也像變了個人似的……”
雨京靜靜的聽著，輕輕幫王爺擦著嘴角的口水，心里也莫名的沉重起來。
“我倒不覺得是她心大。”琴香打著辮子，細聲細語道，“她本事是有的，人又聰明，又漂亮，心高也是說得過去的……要是王爺身體還好的話，我覺得依她的聰慧，多少不會像現在……”
雨京伸手扶了扶王爺的肩膀，讓他躺的更舒服一些，順便也使了個眼色給琴香。王爺不能說話，不見得王爺聽不見她們說的什么，人已經就快不行了，還何必徒增他的煩惱？
琴香也就沒再繼續說下去，等辮子編好了，兩個人又扶著王爺躺下。老王爺看起來是有些疲倦了，躺下之后就合上眼不再亂動，雨京又往上拉了拉被子。兩個人在炕沿多坐了一會兒，直到確定王爺睡下了，才退了出來。
門外的小丫鬟不知道發生什么事情，只看兩個人眼眶都發紅，低聲問，“兩位姐姐都還好嗎？”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忽然心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雨京拍拍琴香的肩膀，“我們走吧！”
側門的侍衛已經收到消息會有人夜里出府，并沒有難為她們，只是侍衛自己心里都有點猶豫，到恭親王府當差了這么久，為什么從來沒見過面前的兩個姑娘？雖然穿的衣服和府里的丫鬟沒有什么分別，但是只要眼睛一掃就明白，雖然沒有任何粉妝修飾，卻掩蓋不了兩個女孩的秀麗端莊，蘭質蕙心。
等離側門有段距離，琴香才跟雨京擠擠眼睛，笑著說，“剛才那門衛可不是看傻了眼？”
雨京只是跟著噗嗤一笑。雖然夜已經深了，街上已經沒有平日的熙攘，卻還是讓她心里莫名的感動。
一年多了，她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呼吸著自由的空氣，一眼望去，再也不是高高的墻擋住去路。
可是她卻有些恐懼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她想去看看阿瑪，想去看看額娘，也想去看看鄂爾多斯的那一家人，坐在溫暖的蒙古包里和額吉阿爸一起笑著聽蘇赫巴獸低沉的聲音唱歌……她這一刻最想去的，是飛奔到一個人的府門外，大聲叫著，“我活著，我回來了，胤祥你好不好？”
胤祥你好不好？你好不好？你還記不記得我？
她無數次想過再見一面的一刻，自己是什么表情，自己要說些什么，要做些什么，可是她現在腿想灌了鉛一樣，絲毫挪不了地方。
雨京就這樣望著胤祥府上的方向，好像她的眼睛可以透過一切前面的胡同，透過他那高高的府門，下一刻就看到他在自己書房里面，和她四目相對……
琴香湊近了又問，“我們是不是要去四貝勒府上？”
這才讓雨京定了定神，有點茫然的望著琴香，“去四阿哥府上做什么？”
“你不是說四貝勒有安排嗎？”琴香有點著急了，現在天也黑了，兩個女子就這樣站在大街上，豈不是十分危險？
四阿哥當時只說，他自有安排。他有什么安排，也就是皇上有什么安排，雨京自然不敢多問。現在已經離開了恭親王府，下一步到底要怎么走，確實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給了她這些自由，卻又讓她盡快離開京城，她能去哪里？
“我有個地方想去……”雨京頓了頓，又朝著一個方向望了幾眼，“香姐姐和我一起吧！”
“你可是要去找四貝勒？這么晚了……”琴香隨著雨京走著，心里依舊不踏實，“這么晚了，我有點害怕……”
雨京知道見四阿哥是沒有用的，而且四阿哥當日最后也說過，他不想她節外生枝，意思就是讓她早點離開京城，這當然也是皇上的意思。可是她急切的想要見胤祥，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一個機會了！
她甚至覺得有些嘲諷的意味，她離開恭親王府，這一刻邁開腿想去見的人，不是阿瑪額娘，不是額吉阿爸，卻是一個和自己已經這么久沒有任何交際的男人……
她想見他，哪怕就是在他府外逗留一刻，她都想要再去碰碰運氣。
“不找四貝勒，我們去見一個人！”
聽見雨京的聲音里面這么肯定，琴香欲言又止，只是點了點頭抱緊了手里的包袱，一路跟著她走。
已經不知道是幾更了，兩個人靠著恭親王府外的墻邊一路疾步走著，周圍不知道誰家的狗一直再狂吼，嚇得琴香不禁湊近了雨京，皺緊了眉。
雨京心里也有點上下打鼓，這條路通不通胤祥府里，她也不是很肯定。曾經白天走過一次，卻繞進胡同里面最后被侍衛請了回去，到底怎么去，她其實并不認識路。走了這一會兒時間，周圍的景色越來越陌生，她心里也有些慌了。只好停了腳步，轉身問，“香姐姐知不知道十三阿哥府怎么走？”
琴香一愣，“你要去十三阿哥府上？”她趕緊搖了搖頭，“我不認識啊。”
兩個人正站在墻下邊躲風邊合計路線，卻聽見身后有腳步聲，慢慢接近。她們不約而同的都朝身后漆黑一片的空氣中望去，雨京只覺得頓時心就揪到嗓子眼，警覺的瞪大了眼睛，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腳步聲越來越近，一聲聲踩到地上，跫然有力，完全不似女子的腳步，更讓兩個人心里暗喊不好。
琴香抓了抓雨京的袖子，低聲顫音道，“我們快跑……”
雨京狠狠咽了口唾沫，抓起琴香的手就要往外跑，卻突然身后一聲熟悉的口音。
“公主！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