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香對雨京的決定很不能認可,王妃派遣的銀子并不多,想走到江寧簡直是不可能。而這樣連夜趕路,大家都精疲力盡,她更想先找個驛站停一停腳,也好再做打算才對。
她昏昏沉沉的靠在車里,撇了一眼一路上都只望向窗外的雨京,有些力不從心地問,“真的一路不歇?”
雨京沒有直視琴香,看著外面的天空漸漸一點點亮起來,雖然也明白這一夜實在是又長又冷,巴圖在恭親王府外等了整整兩天,相比也是累的夠嗆。可是她卻不能喊停,她一刻也不想再待在京城里面了。
之前還殘留的想要追去看到胤祥的期盼,現在已經一點點幻滅,一絲希望也沒有了。她突然很清楚的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龍鬧騰要讓她假死,她就只有假死這一條路可走。胤祥并不在京城,她就算沖到他府外也不能如愿,就算再見他,沒有龍鬧騰的最后恩準,她還是一樣要繼續逃路。那樣留給胤祥的,遠比他得知她死了更要打擊。
她不知道胤祥知道她還活著會有什么表現,但是巴圖的話讓她懂得,她只有狠心這一條路,她不能見他。
心里像開了一個口子,不停的冒血一樣疼。她想要握住那雙溫暖的手心,面對那個不管怎么樣都會笑著看她眼睛的人,對他滿滿的大笑,一遍又一遍的道歉……這一年對比下來,她卻是生活的最平淡的一個人。
雨京潸然淚下,她突然明白四阿哥那句‘我們找了整個京城’,原來根本不夸張,按照巴圖所言,她相信胤祥真的會這樣做。
隱隱的疼,讓她覺得一陣暈眩,說不出的心悶。
等她再回過頭的時候,琴香已經靠在一邊睡著了。
雨京輕手輕腳的湊到車邊,掀開簾子一角,看巴圖也是一臉的疲憊,盯著前面的路,眼里布滿了血絲。
“巴圖。”雨京小聲喚他,“琴香睡了,我出來陪你說話……”
“這怎么行。公主和那位格格都是身份顯貴的人,坐在外面怎么像話。”巴圖不依,剛要伸手把簾子合上,卻聽見雨京一聲冷笑。
“別再叫公主了。”雨京也沒有再執意攔住他,自己掛下了簾子,就著縫隙輕聲道,“如今這樣,以后的日子不知道會怎么樣,你如果還要強分你我,我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什么了。”
“巴圖不是這個意思。”巴圖突然換了蒙古語,口氣也有些凄涼。
雨京躲在簾子后面又默默流淚,已經很久沒像這樣說熟悉的語言了。出自這么熟悉的人的口里,卻聽起來十分難受。雨京擦把臉,笑著也用蒙古話回他,“巴圖,我很想讓你回去鄂爾多斯,可是我不能。”
巴圖愣了一下,張開嘴剛要說話,又被雨京搶了先。
“我不能讓你走,因為我不知道沒有你,我們要怎么辦……我連想都不敢想。”
“公主,巴圖誓死都會保護您的。”巴圖說著別過臉,眼眶也泛紅。那是他對王爺的承諾,要保護好草原上大家都喜愛的小公主,那也是他對伊桑的承諾,要永遠保障公主的安全,就算死,也在所不惜。
片刻沉默之后,巴圖聽見雨京在簾子后面細聲道,“我們聊聊天吧,很久沒人和我這樣說話了。”
巴圖鼻子又是一酸,壓低著嗯了一聲,“公主想說什么。”
天已經亮了,街邊也開始有小販推著車子占位子,店家出來拆卸門板,老婦人挎著竹籃出來買菜,整個城市漸漸又熱鬧起來。
雨京靠著門簾眼睛有些放空,凝視著車內一角,思緒又飄到很遠。
“我阿瑪可還好?”
“馬大人年初的時候病了一場,一開始只是風寒,不過拖了快一個月才好。”巴圖嘆口氣,“公主的六姐回來過一段時間,家里也是熱鬧了些日子,夫人臉上也算有了笑臉,不過馬大人最近總是在書房待的時間多,平日里也很少見到。”頓了頓,巴圖又道,“我出來之前聽廚房老媽子們說,夫人好像在想給馬大人收個妾,畢竟家里沒有男丁嘛。”
雨京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一想到自己曾經住的那片院子,和伊桑在院子里面找小廝的衣服套在身上,抹的滿臉都是灰。那段日子不長,現在又一一展現在自己眼前,還有那個攥著馬鞭低吼的阿瑪,被她氣的直跺腳,大罵他毀了家里名聲……
“阿瑪有沒有說過,他怪不怪我讓他難堪?”
巴圖又是一聲嘆息,“馬大人很少說話的,知道公主去了的時候,幾乎那幾個月都不言不語的,什么都沒說。只是臉色難看,總像得了病一樣。”
街邊突然有人叫賣,“熱騰騰的白面饅頭——”
雨京不禁又伸手掀開簾子,多看了幾眼。
“公主肚子餓了吧?”巴圖這就要停下馬車,又被雨京一把攔住,“我不餓,就是覺得,覺得……很久沒出來了。”她笑的勉強,抓著巴圖的胳膊又問,“你說我們去哪里好?”
“要不咱們回家吧!”巴圖有些激動,回頭看著雨京的臉,“公主,咱們回去吧,這地方不好!”
雨京苦笑,“現在不行。”
不等巴圖再反駁,雨京已經下了決定,“香姐姐在江寧有親戚,我們送她過去,然后我們再考慮去哪里,就這樣定了吧。”
出城之前,雨京讓巴圖把車停在一家當鋪外面,掀開簾子跳下車,“我有些東西要當掉,你在這等我吧。”
雨京抱著那個小包袱進了店鋪,沒一會兒的功夫就出來,笑著把一塊銀錠放到巴圖手里,壓低了聲音說,“這錢你拿著,我知道你身上沒帶銀子,四阿哥給的你都買了這車吧?”
巴圖不敢收,“公主是當了什么東西?值這么多錢?您還是拿著和車里的格格分了吧,我留著沒有用。”
雨京只是笑,用力推了推巴圖的手,強迫他收起銀子,又指了指車里,“香姐姐和我都有銀子,恭親王給的,你跟著我這些年,什么好事也沒碰上,我看你這袍子還是當年跟我進京那一件吧?收著吧,起碼有點錢壓身,我也放心。”
她給巴圖這些錢,一是為了感激他不管什么時候都為她挺身而出,再也是因為她知道琴香對錢上面比較計較,路上肯定不會樂意擠錢出來給巴圖,她知道巴圖的個性,肯定是會自己忍氣吞聲也不會張嘴要的,更別說讓他看琴香的臉色了。
巴圖只好收下,還一個勁兒的不解,“公主到底是典當了什么東西?”
“沒什么東西,兩件披風罷了。”雨京笑著跳上車,掀開簾子一看琴香還在睡,也就放了心,“咱出城吧,我看你也累了,過一會兒找個驛站歇歇吧,以后日子還長了!”
那兩件披風,一件是當初在德妃宮外跪著的時候,胤禎披在她身上的,另外一件,是她從胤祥那邊死活搶過來,想要留一輩子的。這兩件做工精良最上等布料的披風,對她都有不同意義上的回憶,如今不是迫不得已,她死也想不到會有當掉的一天。
不過她已經死了,不是么?
紫禁城所有的回憶,本就應該留在它應該待的地方。雨京靠在琴香肩上,沉沉地合上眼皮,卻一點困意也沒有。坐在車里上下顛簸,她好像還能聽見遠處有白面饅頭的叫賣聲,清脆,又刺耳,是回憶還是現實,都有些模糊了。
耳邊竟然飄過的是她自己那幼稚的疑問,“那我到底要不要嫁給你?”
在格格所那片假山后面,胤祥真摯的眼眸,死死盯著她的臉,仿佛要看透到她的心里一樣。
“我只是覺得在科爾沁第一次看到你的樣子很好笑。”
絲毫沒有掩飾的坦白,從他嘴里說出來的任何話,都好像這么理所應當。科爾沁,那幾個小帳篷,受傷的龍鬧騰,無意的玉佩,失散的阿瑪……雨京感覺琴香的肩膀稍微動了動,她的頭跟著也搖晃了一下,眼里蓄著的淚水跟著大顆大顆掉下來。
有些事情到底是注定了的,還是人為的?雨京雙手緊扣在一起,用力攥著,才能控制住身體不再顫抖。他們本來應該停留在各自的天地里,他在紫禁城里做他儒雅的皇子,承受他應該繼承的使命,她在草原上策馬奔馳,肆無忌憚的笑聲隨著風傳到很遠很遠。就算短暫的相遇,也應該停留在達爾汗的蒙古包外,他只是注視著一個渾身哆嗦的少女,心里有股想笑的沖動,看她的背影消失,然后轉過身繼續過他的人生,而她,也應該在那之后繼續回到阿爸額吉身邊,哼著小曲,跳著歡快的舞蹈,遇見她生命中的蒙古小伙……
哪怕再一次重復他們的故事,哪怕她真的要遠離家鄉,來到高墻金瓦的紫禁城中,她也應該是老老實實地學著規矩,往返于額娘和十五格格的院子中間,而不是去招惹他,不是讓他在她手心寫他的名字,不是讓他三番四次為了她的目的而一次次沖破自己的底線。
不管是哪一種際遇,都不要像現在這樣,才是最好的結果。
相遇,相知,卻不讓他們在一起。費盡心機的出宮,進宮,求皇上指婚,卻到終了兩個人再見一面都難上加難。他也不會失了心,酗酒砸了她家,她也不會配上伊桑和乃仁臺的兩條人命,躲到恭親王府不能面對自己的孽障。
雨京想象不到胤祥揮著劍嘶喊的落魄樣子,在她心里他還是那個嘴角永遠帶著微笑,刮她的鼻子,輕輕拍打她袍子的灰塵,握著她的手,在紫禁城里慢步走著的溫柔阿哥。正是因為想不到他為了她崩潰的樣子,才更讓她難過。
難道她喜歡的只是胤祥的一面,卻沒辦法在他最失落的一刻陪在他身邊抱緊他。難道只有他可以輕聲告訴她別怕,她卻不能同樣堅定的回答他,還有她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