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盤纏全用光了,卻還沒有趕到順德,巴圖的病也一天比一天嚴重。一開始只是傷口化膿,雨京和琴香每日都按時幫他用清水擦洗,誰知天氣實在太熱,幾日之后,傷口不僅不結伽,卻腐爛起來,暗黃色的膿水,看了實在叫人心疼。
巴圖起初還先忍著,只是皺著眉說沒事,皮外傷皮外傷的說著,最后夜里雨京也能聽見他在馬車外面低哼的聲音,怕是疼的睡不著覺。晚上蚊蟲也多,巴圖一個人睡在馬車外面,隔著一個簾子,他在木板上輾轉翻身車里都聽得清楚。
錢沒有了,他們已經和衣而睡在馬車上好些天了,伙食如今也成了問題。還不用說巴圖的傷實在需要再請個大夫仔細看看才行。琴香和雨京把身上能當的都當了,多少又維持了幾天。直到巴圖的傷口已經爛的不行,皮肉已經外翻,有時候雨京幫忙擦拭的時候,仿佛都能看見他肩膀處的白骨,嚇得晚上總也睡不好。
“你還有什么能當的?”雨京一早起來就拉著琴香問。昨晚上聽著巴圖在車外唉聲嘆氣,雖然他刻意壓低了聲音,雨京還是聽得清楚,心里說不出的難受。
琴香想了想,伸手進袍子里套出一塊白玉雕花玉佩,“就只剩這個了。”
雨京接過來看了看,和當初在科爾沁她手上那塊差不多大小,圖案不一樣罷了,想必秦香留到現在,應該是家里唯一留下的點東西。嘆口氣,攥緊了手里的玉佩,再一抬頭,看琴香已經哭了出來。
“當了吧。”琴香咬著牙別過頭,“留給我,不就是為了有個不時之需么。”
聽她說話的口氣凄涼,雨京也皺眉想了想,又退了玉佩回去,“我這也有一樣東西。”
說完也伸手進了自己懷里,掏了半天,拿出來一個小布包。又輕巧地拉開線繩,把里面的東西倒在手上。
琴香才掃了一眼,就張大了嘴,“你哪里來的懷表?”
雨京苦笑了一聲,“別人送的。”然后看也不敢再看手里的東西,就遞給琴香,“你把這個拿去當掉吧,這能當些銀子了。”
琴香把懷表捧在手里前后翻轉看了半天,“這可是能當不少銀子了!”又猛地抬頭,有些不太確定,“是不是家傳?”
雨京笑著搖了搖頭。其實她不太明白要怎么回答琴香的問題。家傳,倒也是家傳。胤祥額娘死前傳給他,他當成寶貝一樣揣在懷里這些年,被她一句話要了過來。她就算再笨,早也明白胤祥給她這件東西的意思,之前首飾衣服能當的都當掉了,就是死活也不想把這塊懷表掏出去,連睡覺都帶著。
想到這雨京心里覺得十分酸楚,捂著嘴掀開簾子,看巴圖坐在車外早也聽見她們的對話,臉上白的沒有血色。雨京跌跌撞撞的從車上跳下去,對上巴圖的眼睛,哭的再也說不出話。
她把他給她唯一的定情物,當掉了。
好像這一刻損失的不僅是那一塊懷表,更是他整個人,他整顆心,對她的信任,對她的溫柔,都當掉了。
因為已經沒了銀子,又不能住宿,巴圖把馬車停到距離粥廠比較近的地方。因為今年江西大旱,而南邊又發了大水,如今無數的難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朝廷進行救災的同時,也開倉設立粥廠。每日天不亮巴圖就要和周圍的難民們一起去排隊領粥,本來雨京和琴香也要一起去的,粥廠分粥是按人頭,但是巴圖堅決不同意。因為他看到形形色色的難民擠在粥廠外面,早就因為一碗米粥爭昏了頭,大人不顧一切的踩著幼童的身體,小孩驚恐的哭叫聲,老人跪在地上滿臉淚痕,衣不遮身,低聲哀求當差的再多給一口,好救活家里病了來不了的兒子……巴圖不想讓兩個姑娘就這樣出去嘗遍人生苦暖,面對道路上躺著的那些衣冠不整面黃肌瘦的人們,不知道是餓死了,還是餓昏了。
所以每日里三個人其實只有一個人分量的米粥可以喝,前兩天銀子還有些的時候,還能多買一個包子大家分著吃,現在已經完全不能讓他們填飽肚子了。
琴香把懷表和玉佩都當了,拿著銀子馬上跑去找了個大夫開了藥方,又取了藥,回來路上買了一小袋白面,揣在懷里跑回來。雨京在馬車里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聽見琴香跟巴圖交代,藥要煎多久,怎么服用,還讓他找周圍支起帳篷的稍微條件好些的人家借個鍋子。昏昏沉沉的,雨京又睡了一覺。
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琴香端了幾個餃子給她,“熱了好幾次了,巴圖說不讓叫你,快點吃些東西吧。”
雨京別過頭,“我不餓。”
“不管怎么說,養好身子要緊。”琴香堅持的坐在炕邊,“我和街對面的王大媽包了大半天的,好歹吃幾個。你看看你的臉,都黃成什么樣子了,再不吃飯,咱們哪兒都去不了了。”
雨京紅著眼睛轉過頭,“……什么餡兒的?”
“巴圖撿了些野菜,之前還留了兩根蘿卜,混著一起包的。”琴香也無奈的笑著,“湊合吃幾個吧,王大媽他們家借了個鍋,結果拿了一半的餃子走了,我都不知道說他們什么好了。你再不吃,一會兒她二兒子又跑過來要,我非要讓巴圖抽他了。”
雨京噗嗤笑了一聲,看琴香這么堅持,只好撐著身子坐起來。低頭一看琴香手上一張皺皺巴巴的手帕里放著幾個餃子,又難過的心里一揪,這是她用胤祥的懷表換來的啊。
勉強吃了兩個,不是琴香手藝不好,是實在沒有什么胃口,也沒有咸淡,野菜的味道太重,也不知道巴圖是摘了野菜,還是拔了樹根。
雨京苦笑,“上次我們一起吃水餃,還是老王爺生辰。”
琴香聽了垂下眼,“我記得,豬肉白菜,我們一起搗的餡兒。”
兩個人又都沉默了。
雨京看琴香眼里爍爍,閃著淚光,只好又安慰她,“今兒這一頓飯,你可是要謝謝人家十三阿哥!”
琴香聽了鼻子哼出一聲,沒好氣的白雨京一眼,笑著道,“喲,這紫禁城里的十三皇子,就賞賜給自家福晉樹根味兒的餃子呀?”
。。。。。。
靠著剩下的銀子,三個人總算到了順德。
巴圖的肩膀塌了一節,似乎已經再也醫不好了。平日里走路就能看得出,明顯的一上一下搖晃著,雨京不忍心看,又不忍心不看。
那鄂爾多斯摔跤大力士,如今落得這番田地。巴圖心里,有沒有怨恨過她?她不敢問。
又不敢不問。
走到驛站的時候,大家已經餓的不行,巴圖又搖晃著身子進去和店小二說了幾句話,出來的時候掀開簾子道,“樓上有房間,今兒晚上就住這里好了。”
晚上只有白面饅頭就茶水。琴香最近累的不行,才吃過說躺下伸下腰,再一看已經輕輕打起鼾,睡死過去了。
巴圖扛著席子要回車上,被雨京輕輕叫住,“你就睡地上吧,不礙事的。”
“那怎么行……”巴圖欲言又止,看公主聽了臉色有些暗沉,只好作罷,把席子鋪在門邊,笑著道,“我倒是可以守著門的。”
雨京也跟著笑起來,“這時候還有人進來偷我們,應該氣的一把火燒了我們吧。”
巴圖一翻身背對著她們,聲音隨和安穩了許多,“咱們有這些錢,應該還能到濟南,到時候我就真要開始想辦法弄些錢了。”
“怕什么。”雨京哈哈一笑,吹熄了蠟燭,躺回炕上忽然問,“巴圖,你怎么知道我們要去濟南?”
黑暗中巴圖又翻過身,看著雨京的方向許久,自己也微微笑起來,“公主早就知道要去那里不是嗎?”
雨京也翻身,面對巴圖,語氣愉悅又有些不安,“我不知道他在不在那里,只想碰碰運氣。”
“我都不知道再看到他,還能不能認出他。”
巴圖聽了這話,嘴角抬起更高,“路上一聽說有蒙古僧人從鄂爾多斯遠道來千佛寺,我就看公主眼里發亮了。這么虔誠,就算不是五王子,拜拜佛也是好的嘛。”
“我都不知道如果再看見五哥哥,要跟他說些什么了。”語氣帶著惆悵,“你說,我問他些什么?”
琴香一翻身,不耐煩的推了推雨京,“睡不睡啊?明天不趕路了?問他什么,問他佛祖什么時候給我們些碎銀!”
手里有了些銀子,也不再餓肚子,一路上三個人情緒也漸漸高昂起來,不像當初離開京城的時候那么低沉。
雨京和琴香在車里透著窗子往外瞧,路上多是些背井離鄉的難民,拄著木棍,一步步艱難地前行,隨時有人餓昏在路邊,或者走著走著突然倒地。遠處有個小孩撿了半塊發硬了的饅頭,上面都是泥土,還沒等來得及放進嘴邊,已經從四處又有同樣衣衫破爛的小孩沖過去,搶奪他手里的食物。
雨京放下簾子,和琴香無語對視了一眼。濟南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大家心里都沒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