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還是那些人,景卻再不是那些景。
那面對的事情的結果是不是還相同呢?
雨京抬眼看了看面前靜靜品茶的康熙,她不太確定。
當年在那小帳篷里面捂著腿自稱老夫的龍鬧騰,幾年不見,卻看似蒼老了很多。頰骨更加消瘦,白發徒增更多,如今辮子一眼望去已經銀灰。
雨京有些不忍,匆匆又低下頭,心里更加思念的卻是阿瑪。
織造府的別院自然不同于那一片冰冷高墻下的紫禁城,這間寬闊敞亮的屋里,有著江南那讓人心境平和的另一番別致。都說江南的風景好,其實氣候同樣讓人向往。雖然是夏日炎炎,京城里想必已經是火燒上了天,而江寧的天氣卻是溫和中帶著少許水氣,溫潤的氣候不讓人煩躁,鼻尖還能聞到院子里淡淡的花香。
這一刻和皇上的獨處,倒是破費功夫。
剛進屋時候,胤祥執意把雨京躲在他身后下跪。雨京不敢直視皇上,更不敢揣測他的心態表情,按著記憶里宮中學到的規矩行禮。沒想到過了這么久,那些繁瑣的規矩這一刻又歷歷在目,做起來絲毫難不倒她,而且還能做的頗為大方得體,她自己也暗笑,看來之前真沒白挨耳光。
皇上的語氣里聽不出什么波瀾,簡單問了問為什么會在這里碰見雨京,就輕擺了擺手,讓人都退下,留下她一個人問話。
太子當然是首當其沖,乖乖做禮一句話沒問就走了。輪到胤祥的時候,他卻僵持著不動,四阿哥在一旁皺著眉推了他許久,他才依依不舍的挪步。又邊走邊朝跪在地上的雨京望著,也同樣小心觀察皇阿瑪的表情。
好不容易四阿哥把胤祥拖出屋,皇上張口的第一句話,就是指著已經合上的門高吼了一聲,“你再不走,難不成讓我難為她?”
然后門外是匆忙又繁亂的腳步聲,還伴著四阿哥壓低著嗓子催促的聲音,隔了一會兒外面院子才算安靜下來。
跪在地上的雨京嘴角輕輕上牽,臉上有一抹溫柔的紅潤。她依舊低著頭,可那臉上羞澀中帶著喜悅的表情還是被康熙看全了眼。
康熙低頭刮茶許久,低頭喝了一口,才知茶已經微涼。
“恭親王可是去的了無牽掛?”
終于聽見皇上問話,卻問起的是恭親王。雨京心里一沉,眼里也跟著黯淡而下,輕聲道,“民女沒有陪王爺到最后。離京之前民女見過王爺一面,雖面色疲憊,卻還是以往那樣笑著的。”
說出來的話雖少,可牽扯到的回憶卻數不勝數。不禁老王爺那副瘋癲又好笑的樣子,連婉玉,可嬌,冰青,甚至王妃的面容都一一浮現。雨京微微合上眼,這么多年過去了,有些東西像是刺刻在心里一樣,只要輕輕一句話,一個熟悉的物件,或者哪怕一道菜,都能快速的使人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平復。
康熙低著頭沉吟片刻,眉間也是布滿無奈之色。恭親王從一個正常人至瘋至死,他幾乎是一步步看著這一切發生的,卻束手無策。失去并肩作戰打下江山的大將讓人悲痛,更何況那是血濃于水的親人?這些年發生的事情一件又一件,有些時候連他自己都詫異起來,到底是不是老天誠心要和他作對,把他本該清享晚年的日子搞的烏煙瘴氣?
稍稍安撫了些心情,康熙深深打量地上的雨京,“你這些年,為何沒有回過草原?”
雨京一愣,不解地問道,“這難不成不是皇上的意思?”
當年她在大殿上跪著懇求皇上留她一條性命,聲聲哀求他準許她回去鄂爾多斯,是皇上一句不許斷了她的退路。在恭親王府再遇四阿哥,也是皇上的口諭讓她離京南下,就連在千佛山最后一次見到四阿哥,那一句‘往南’,生生將她心里燃起的思鄉念頭扼殺。直到來到江寧,大家輾轉反側終于有了一個繼續停留下去的目的,重燃了好好生活的勇氣……而現在這樣問她,用意又是何在?
“是朕的旨意不錯。”康熙收回眼神,靜靜注視著杯子里漂浮著的茶葉,頓了頓又問,“你覺得這些年不見,朕可有什么變化?”
見她低頭不語,眉頭漸漸皺緊,康熙沉思半響又問,“龍鬧騰可是有何變化?”
雨京緩緩抬起頭,微微笑了笑,終于還是有淚水滑過臉頰,坦然道,“雨京只覺得龍鬧騰早就遙不可及,那份心平氣和再難尋。幾年未見,您如果真的要問,我只能說您愁眉更甚……”
康熙安靜聽著,面容也漸漸疲憊了許多,他長舒一口氣,這些年來朝廷之上的繁瑣事情,哪能是一句兩句就能講清的?他微皺眉頭,聲音依舊不可侵犯一般威嚴,“朕一直知道你行蹤。”
一瞬間的微怔,雨京跟著很快就釋然了。整片江山都是他的,她又能往哪里躲?他要她離開,他必定自然有辦法知道她去哪里。要不然她哪日擅自回去草原,要不然她哪日擅自出現在胤祥家門外,豈不是笑話?
她沒再言語,一心等著皇上接下來的話。
康熙放下手里的茶碗,平和而道,“朕之前問你的話,不是問你為什么沒有會鄂爾多斯,朕更想知道的是,為什么你從始至終沒有懷疑過朕的判斷,沒有反抗過朕的安排。”
“四十年的時候胤禎跪在我面前,口口聲聲說他想不明白,朕看他失魂落魄,朕不忍心看他前途似錦,卻為了你一再耽誤下去,朕當初極為不喜你所作所為,覺得你在從中挑撥他們兄弟關系。如果不是當年胤祥一字一句說看了你的身子,又說些禮儀道德之詞,一時間讓朕想起他已逝的額娘,萬萬心里不會對你有一絲心軟,也不會給你們任何機會。”
頓了頓又道,“朕千算萬算,沒有算到胤祥也是一個性情中人。朕曾經反問過勤妃,如果真要給你指婚,上下年紀相仿之皇子,唯獨他平日里最不驕不躁,做事又平穩老成,哪有他駕馭不了你之事?不過四十一年朕讓你出宮,早也就打定了決心不會再讓你回來。不管最后朕需要不需要你回來和阿靈阿對質,朕都不需要你這樣的一個兒媳。”
康熙低頭揉著自己的眉頭,雨京含淚抬眼,這一刻皇上看上去倦容更重,像是一個憂愁的老父,訴說著自己的愛子之心,惜子之痛。
“青春懵懂,朕同樣年輕氣盛過。朕以為胤祥同樣懂得,同樣放得下,同樣能忘得了。可是你離開之后,朕卻頓失了兩個兒子。胤禎就算再怎么面不改色,朕怎么會看不出他在敷衍朕?而胤祥,他連敷衍朕的力氣都不使!”康熙大掌重重落下,桌上的茶碗為之一顫,“他今日面帶微笑面對朕,朕會看不出他眼里空洞?朕會不明白他心里所埋怨?”
雨京心里也為之一顫,心中頓失也充滿更多揪痛。眼神雖然淡定,眼淚卻不聽使喚,不停掉到袍子上,一顆顆淚珠無聲勝有聲,似敲打在她心里。
“朕培養他們一個個成長,給他們最好的。朕對他們的期盼一樣高,對他們厚愛一樣深。他們都是朕的骨肉,每一個呱呱落地,朕都親自抱在懷里,期望他們兄弟之間互助互協……”皇上的臉上有讓人擔心的憂愁之色,他沒有繼續再說下去,扶著桌面的那雙手似乎還有些微顫。
“……朕話說至此。”康熙定了定神,很快就掩蓋住了情緒,語氣也緩和了許多,“如果朕現在再問你,為什么這些年沒有回去草原,你如何回答?”
雨京細細看了眼皇上的神情,雖然不見怒色,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推心置腹。她又低頭想了想,擦去臉上的淚水,才敢壯著膽子回道,“皇上要民女離宮,要民女離京,要民女往南,要民女假死,這一切安排民女并不是沒有怨言的。”她咬了咬嘴唇又道,“只因民女有牽掛的人在心上,草原有養育民女的恩人,京城里有照顧民女的親人,取舍之下,皇上并沒有給民女一條退路!民女心里也從來沒忘過,皇上曾經說過,有朝一日,民女還能回家……”
康熙不怒反問,“那你說說你下一步要做什么?”
雨京又是一愣,“……民女不知道。”
她確實是茫然的。一切來的太突然,龍鬧騰如今這樣問她,她倒沒了主意。是太習慣了這些年都被人強硬著安排去路,以至于已經喪失了自己左右命運的地步?還是這些年好不容易有了生活的目標,現在遠在天邊已經絲毫沒有交集的人和事又忽然擺在她面前,讓她有些無從下手?
她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大喊,“讓我回家!”卻在下一刻又被很多很多割舍不掉的情緒掩埋。
家在何處?哪里才是她的家?
長久的沉寂之后,康熙輕輕頷首,目視前方,“等你知道了再來見朕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