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李員外大辦宴席的目的，也是為了給自己沖喜罷了。那時候他其實已經病入膏肓了，家里人都明白他時日不多，可是雨京他們可不知道。沒日沒夜的忙活了好幾天，才把那場流水席弄完了。那之后累的雨京和琴香趴在炕上是死活誰也不動了，飯都懶得吃了，連喊渾身酸疼的力氣都沒有了。

帶她們進廚房的老媽子姓吳，吳大娘看她們手腳麻利，平日里也不埋怨，分給她們什么活兒都低頭去干，心里別提多喜歡她們了。李員外宴席之后，吳大娘和家里管家商量了一下，又多留了她們幾個月，打點著廚房，她和廚子們也好松口氣。

誰知道沖喜沒用，李員外沒出半年還是去了。家里喪事一過，李員外的長子就接替了大宅子主人的席位，也不知道這新的李員外是跟他老子有什么深仇大恨，第一件事就是把院子里跟著老爺子很久的家丁全遣散了。當然這里面也包括那個京城來的廚子，大家都叫他唐四，姓唐家里排行老四。唐四當然氣的又是在廚房里面破口大罵，連同被遣散的吳大娘也是舉著刀沒完的問候李員外祖宗十八代。

遣散的銀子不少，加上唐四和吳大娘這些年多少都有些存銀，兩個人年紀也有些了，再找人家也不容易。畢竟唐四有些手藝，又會做些北方菜肴，就和吳大娘合計著打算開個小飯館。

雨京和琴香一看她們留在李員外府上也不見得有好日子過，唐四和吳大娘又對她們頗為照顧，跟巴圖也私底下算了算，便狠狠咬了咬牙，把四阿哥給的剩下的碎銀全投到這間飯館里面。

然后就是忙活著選店鋪，裝潢店鋪，添置桌椅……飯館開張了，生意無比興隆，唐四在后廚房做的也是順手，一天一個新菜，來吃的客人絡繹不絕，都稱贊他手藝好。吳大娘也是剁雞剁到手都酸了，雨京和琴香跟著跑前跑后整日忙著收錢上菜。不出一年，這間琴香親筆題字的思鄉樓，因為來客太多，不得不換了另外一處雙層的酒樓，也因為人手不夠又請了一些伙計，生意是越來越紅火了。

這樣忙下來，大家早就忘了看看四季景色，每日忙著照顧店里，再一緩過神來，已經是康熙四十五年春天了。

這兩年來最大的變化，就是吳大娘從剁雞好手變成了老板娘，唐四每日喜慶面容的簡直讓人憎惡，不僅酒樓在江寧打響了名譽，連帶人到中年還娶了老婆，整日里大嘴樂的都合不上了，恨的琴香常常從撥打算盤中間抬頭直翻白眼，“也不知道吳大娘是去哪里求的姻緣？”

話是這么說，琴香自己也沒閑著。

新的酒樓開張的時候，不知道是名氣越來越大惹到了些不懷好意的人，還是早有人看著他們眼紅，來了幾個地痞大聲嚷嚷著要砸了思鄉樓。等雨京從樓上沖下來的時候，巴圖已經和這群人扭打在一起了。

巴圖雖然厲害，但對方實在人多，周圍聚了些勸架的，更多是看熱鬧的。人家兩三個人撲到巴圖身上，緊拽著他的腰不讓他動，另外幾個跟著上來拳打腳踢，給雨京氣的，奔回店里就要抄家伙。

“我跟你們拼了！”一個清脆的女聲高喊著沖出去，雨京只覺得眼前一閃，頓時感覺不妙。沖出去一看，琴香瞪的雙眼發紅，手里攥著把菜刀舉過頭頂，“活的不耐煩了？跑這撒野？打我的人？”

打人的幾個聽了這話動作停滯住了，別說沒見過這么潑辣的姑娘，這么嬌柔小巧的潑辣姑娘，聽都沒聽過！

眾人的眼神無非都看到巴圖身上，看他一身魁梧身材，廝打中刮傷的臉上絡腮胡子滿滿，再看看這個纖細嬌嫩的姑娘，大家都一臉不解，怎么這漢子這么好命？

巴圖簡直臉紅的都能煮透個雞蛋了，他瞪著眼睛直看琴香，更是一臉迷惑。

那幫地痞跟著就開始用調戲的口氣道，“誰家的姑娘這么水靈，跟著這廢物又何用？不如跟著哥哥們吃香喝辣，過快活日子啊——”

連看熱鬧的人們都對這幾個人投去鄙夷的目光。雨京躲到人群后面高喊，“調戲良家婦女，還有沒有天理啊！”一時間也引來很多人回應，“對啊！”說著很多店里的老客人也上前打抱不平，還有更多的圍觀男子也決定走到巴圖身邊，掠起袖子要和這群地痞開打。地痞一看情況不妙，呲牙咧嘴地放著狠話的同時一溜煙都跑沒影兒了。

再看琴香，仿佛是終于緩過神了，撲通一下就癱坐到地上。看來剛才真是急紅了眼，現在才明白過來面對的是什么樣的人。她停不住的渾身哆嗦，雨京和吳大娘趕緊扶著她到后院休息。

唐四煮了些安神的湯給琴香，等她昏昏沉沉抓著雨京的手睡了，吳大娘才低聲問，“他倆什么時候好上的？”

巴圖表情像是個大姑娘被人毀了清白一樣失措，直瞪著雨京發毒誓，“我沒有啊！我真的碰都沒碰過她啊！”

你可以打他，你可以讓他受苦受累，可是這個蒙古大漢沒體會過的，是自己臉紅的跟猴屁股一樣解釋清白。

雨京暗地里問他，“你覺得香姐姐這人如何？”

巴圖支支吾吾說不出來，一臉糾結，“人是好的……就是那小姐架子我受不了。”

雨京倒也是明白，琴香總沒事端起個架子，雖然沒有惡意，卻讓巴圖這樣一根筋的人有時候不太舒服，尤其在店里照顧客人的時候，琴香比客人架子還大，說不順了臉拉的一點也不短。

再問琴香，琴香聽了巴圖的原話之后，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那么多人鬧事，我不就是這么隨便一說的。”然后低著頭又繼續算她的賬。

大家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他們琴香大小姐是怎么看上巴圖的，根本不搭邊啊。

雨京不管私底下怎么套話，琴香依舊是極為平淡的聲調，“誰看上他了？他那樣的，除了那大個兒還能有什么啊？跟個木頭一樣，我看廚房這回請的那個叫小蕓的倒是挺適合他。”

事情也就這么過了，也快大半年了，明顯的巴圖和琴香之間存在一種尷尬的空氣，只要屋里兩個人同時出現，氣氛就凝固的多。吳大娘唉聲嘆氣，“年紀輕輕的，怎么就拉不下個臉呢？”

這一大早雨京起來和巴圖一起卸門板，巴圖一抬頭看琴香慢悠悠的從后院過來，不言不語的低頭打算盤算昨天的進賬，他也低著頭擺著外面的牌子，兩個人一句話交集都沒有。

沒一會兒巴圖看樣子是頂不住了，和雨京說要去菜市場進貨，推著個板車就走了。吳大娘在后面直跺腳，“誰讓他去了，我又沒告訴他買什么！”

雨京鉆進柜臺輕輕拍下琴香的肩膀，“你們要是有話不如就說開了，要不這樣僵著多沒意思？”

琴香頭也不抬，“沒話跟他說。”隔了一會兒，她才抬起眼店外面望了望，努了努嘴，“你說我，不如先看看自己。”

雨京再一回頭，李員外的長子正站在店外沖她微微笑著，手里拿著幾本書，在空中晃了晃。

她笑著迎出去，“李公子。”

認識李公子是個偶然。當年還在李員外家做工的時候，有一回吳大娘要雨京去前院給夫人試試晚宴幾個菜的味道，路過書房的時候聽見有人在里面吟詩，她靜靜在外面聽了一會兒，等送了菜再回來，就看到一個書生模樣的男人站在書房外面等著她。嘴角微微上翹著，眼里的儒雅似曾相識。

他問她是誰，她如實作答，他又問她為什么在書房外面站了許久，她也誠實的說書房的墨水味道讓她舒服，他再問她識不識字，她搖搖頭。

然后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他突然說，“我教你認字好了。”

直到后來她離開了李宅，他還是隔三差五的過來，有時候帶本書給她，有時候是字帖。三年了，從來沒間斷過。雨京識字的速度十分的快，她也是真的用心在學，平日里沒事也會問問琴香生字，現在幾乎已經能看得懂李公子帶來的每一本書了。

雨京接過李公子帶來的書，“我屋里還有上次你帶來的，最近一忙，還沒看完呢。”

李公子總是細細打量她，嘴角的笑容從來沒冷過，“不礙事，你慢慢看。”

“我要去給母親取塊布料，就在前面，你現在忙不忙？不如隨我走走？”

雨京回頭看了眼琴香，剛好也對上琴香正在偷瞄她。琴香笑著擺擺手，“李公子快些帶她轉轉，留她下來總盯著我做事，我可累壞了。”

雨京撓撓頭，也有點不太好意思，“那李公子帶路吧。”

一路上雨京東看看西看看，街邊的鋪子一個個都開了門，小販也都擺好了攤位，舒展著身子準備叫賣。李公子看她看的開心，也體貼的放慢了腳步跟著。雨京忽然看見一個賣首飾的攤子，腳步頓了頓，還是上前撥弄了架子上擺著的耳墜子。

小販認得雨京是思鄉樓的人，笑著道，“趙姑娘喜歡，便宜買了去，定不會坑你。”

李公子在一旁已經掏了錢出來，順著雨京的眼神瞄到架子上一個紅珠子耳墜上面，“那個紅色的，包起來吧。”

雨京趕緊搖手，“不不不，我沒要買，只是看看。”

“沒關系。”他溫和笑著，“我想送給你，別推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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