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里平靜的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刺骨的寒風還是無情的吹打，低沉的風聲伴著壓抑的氣氛，隨枯葉在空氣中飄浮。

一早太監們還是在清掃著各個院子里的秋黃落葉，掃帚劃過地上均勻的嚓嚓聲更顯得突兀。小雪花終于紛紛揚揚從空中飄落而下，落在地上樹上，淺淺的一層白沙。太監們掃的沒有雪下的急，沒一會兒功夫已經一片白雪皚皚。

紫禁城今年的第一場雪，像撕碎的宣紙片兒一樣從天緩緩而落，寒氣逼人，又無限千絲萬縷……

周圍都是黑的，雨京什么也看不見。突然想到蕓墨曾經說“伸手不見五指”，就把手伸出來，還真什么都看不到。

雨京摸摸自己的肚子，又摸摸后背脖子，不痛不癢。

雨京摸著自己的腿一路下來，摸到鞋，摸到地，然后就一屁股坐下了。她抱著自己的膝蓋，喃喃道，“我不是死了吧？”

坐了好一陣子，四周圍什么都也沒有。倒讓雨京開始后怕了。

“胤祥？蕓墨？”她試探的問，沒有回音。

有股冷風陰森森的吹過，雨京不得縮緊了身子，“五哥哥……”

雨京被凍的一哆嗦，稍微動了下身體，才從夢里醒過來。發覺身邊有股溫暖的氣息，輕輕睜開眼皮，蕓墨正在身邊沉沉而睡。

屋里的火盆熄了，宮女在桌子旁邊支著腦袋睡的死死的。窗外漸漸浮現天微亮的透藍，身上不知道貼了多少膏藥，一股刺鼻的味道猛地沖進雨京的肺里，害她一口嗆出聲。

宮女聽見聲音一下醒過來，臉上還留著紅手印，走過來惺忪著睡眼看了一眼雨京，看她閉著眼睛不出聲，悄聲問，“小主醒了？奴婢去添些柴火。”

雨京想要抬眼，聽見宮女已經出了屋。渾身虛汗連連身體絲毫沒有力氣。又輕咳了兩聲，胸口跟著顫動，渾身哪里都牽扯的疼起來。

這是怎么了？只記得昨晚一碗一碗大口喝酒，和蕓墨聊的開心，下一刻就眼前一片漆黑，大殿里火光通明，十三阿哥急切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轎子上上下下顛簸不停，她半躺在上面不停的嘔吐。這到底是怎么了？雨京疼的只剩下眼淚，眼睛緊緊閉起來，咬著下唇不停的抽噎。

“……醒了？”蕓墨輕輕張開眼睛，支撐著身體坐起來，又環視了一下屋里，“剛才平兒還在的……”

“她去取火……了。”雨京吃力的冒出聲，滿眼的淚水停不住的往外流，看見蕓墨一臉的蒼白，心里又一揪，“蕓墨……”

蕓墨伸手幫雨京擦淚，“別哭了，這么冷的天，等下讓風一吹要凍壞了。”

雨京用力吸口氣，又拉長輕輕一口口吐出。現在連喘口氣都這么費力，心里難受的不行，“你怎么了？”

“我過來陪你。”蕓墨無奈的牽起嘴角，“你這幾天總是斷斷續續的說胡話，喊你也不醒，不知道你什么時候真醒了周圍沒人害怕，十四格格讓我過來陪你幾天。”

“昨天晚上……”身上的疼痛讓雨京緊皺著眉，“你有沒有被打到？”

蕓墨搖搖頭，“我沒事了，頭也不怎么暈了。”嘆口氣，“倒是你，這回得好好調理一段日子了。”

“我……真沒打算……行……刺……”雨京又哭出聲，“我……就是想過去，想過去看看……看看胤祥……”

看她這樣蕓墨也很是心疼，別說她沒見過，想象都想象不到幾個彪形大漢毆打一個女孩的場面是什么樣子的。現在真看到了體會到了，自己也嚇的不輕。

宮女這才端著火盆回來，看兩個人都醒了，走過來疑惑的看著蕓墨，“小主是不是真醒了？”

蕓墨轉過身點點頭，看宮女把火盆放在炕邊，“你去睡一會兒吧。”

宮女弓著腰小心的抬頭又盯著雨京，“奴婢還以為剛才做夢了，聽見小主說話，沒想到真醒過來了。奴婢這就去叫十五格格，不敢耽擱了。”說完又把火盆推近了些，“外面下雪了，小主們別受涼了。”

“先別叫格格起來，太早了。”蕓墨又轉頭看著炕上的雨京，“我們倆在這聊一下，一會兒天全亮了我過去喚格格好了。”

雨京也點點頭，屋里一下子暖和起來，現在稍微舒服了些。

宮女苦著臉，“格格吩咐了只要小主醒了就去喚，奴婢還是過去傳一下。格格必定是要叫奴才們去傳太醫的，小主昏了好幾天了，這奴婢實在擔當不起。”

蕓墨看宮女也是怕不好交差，只能又點頭，“那你去吧。”

雨京輕聲問，“好幾天了？”

“好幾天了。”蕓墨伸手打理雨京臉上的亂發，“六天了。”

不是才昨天的事情？雨京又皺著眉合上眼，“我真不知道……”

蕓墨看她一臉難受的樣子，也動了容，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終于被自己的苦笑引出淚水，“幫你換藥也看你一點反應都沒有，我真以為你要在這趟一輩子了……”

雨京聽不太懂蕓墨的話，但是也知道蕓墨在心疼自己，睜開眼忍著疼伸手握住蕓墨的手，“……對不起……”

十五格格穿著襯袍只披著一件披肩就匆匆趕過來，身上還帶著幾點雪片。一進屋看見蕓墨正搖著頭跟雨京說，“是他們對不起你。”

“……雨京？”

蕓墨應聲回頭，掀開被子就要下炕。十五格格按住她的手，“你別動。”又仔細端詳雨京的臉半響，“雨京？”

雨京也撐著身體坐起一點，“恩。”

十五格格這才五官擠在一起，捂著臉蹲在地上，這幾天所有的擔心這一刻都放開，悲哀的大哭。嗚嗚的聲音頓時打破了屋里的寧靜，身后的宮女也嚇的慌了神，跟著一起哭出聲。

雨京又坐起來多一些，倒笑了，“你哭什么啊，我都還沒哭。”

“……我真的以為你不行了……”

蕓墨下炕扶十五格格坐到炕邊，“格格小心身體，這是喜事。”

“對對。”十五格格還是哭著，一邊擦淚一邊吩咐宮女，“去，叫太醫過來。”宮女才走到門口，“再去傳給德妃勤妃，說雨京真的醒了。”宮女應了剛邁出屋，“再去叫人告訴十三……”

十五格格突然噤聲，紅著眼眶看了眼蕓墨。

“還是先不要告訴這么多人了吧？雨京可能也要歇歇。”蕓墨的識相的附上一句。

“就傳給娘娘們就好了。”十五格格吸著鼻子下令，聽宮女跑出院子又焦急的看著雨京，“你……哪里不舒服？”

雨京只是覺得很累，想再躺一會兒。眼睛繞過十五格格的身體，看見院子里一片白茫茫的，“下雪了？”

“下雪了。”蕓墨也朝外面望一眼。

雨京把頭靠在蕓墨胳膊上，輕輕的舒口氣，“好漂亮。去看看。”

“你還是躺著吧。”十五格格伸出手到火盆上面搓著取暖，“外面冷的不行。”

雨京還是望著院子輕聲，“去看看。”

蕓墨心想讓她吸點新鮮空氣也好，抬頭跟十五格格對了一下眼，稍微點點頭。十五格格試探的問，“你站的起來么？”

雨京恩了一聲，眼睛還是緊盯著院子外面的雪地。

宮女拿進來三件翻毛大披風，蕓墨站起身和十五格格兩個人都穿好，又幫忙扶著雨京下地。

坐起來才知道身上又多少處地方真的鉆心的在疼，雨京忍著也不敢放難受的表情給她們看，怕不讓出屋。只能狠咬著下顎皺著眉，任憑宮女給她披上披風，還不忘笑著說，“多大的事兒啊，給我伺候的都不好意思了。”

蕓墨和十五格格根本笑不出來。那天大殿上的混亂到今天還歷歷在目怎么也忘不掉。十五格格更是連續幾天都噩夢不斷，要靠著太醫的藥湯才慢慢定神緩過來。蕓墨也是連著躺了幾天，這才好不容易胃不怎么疼了，肚子上現在還有紫青的一片腳印掉不下去。更別提雨京還沒看見自己身上那一塊塊淤青，太醫還說她身體里面都是淤血，接下來如果不熱療化瘀，還真是要出大事了。

雨京看兩個人沒跟著一起笑，又補上一句，“你們別都板著一張臉了，我不是醒了么。”小心挪步到門檻處，十五格格不讓她再往外走，只是靠著門邊。

雪花忽聚忽散，輕盈的一片片靜靜飄下。院子里已經早就一片銀白，花草都覆蓋的看不見，只有石桌下面還露得出一點點地上原本的顏色。

“五哥哥常說，這是神靈派下來的小小白色格桑花。”雨京臉上浮現滿滿的思念，“有了這些花，隔年的牛羊才長的壯實，草也綠的多。”

蕓墨靠在另外一邊門邊，也微微笑起來，“我倒是只記得下大雪就不用上學了。”

十五格格笑著說，“你們什么時候上過學了？”但是也一樣陪在雨京身邊，“小時候有一年大雪沒過膝蓋，我夜里燒起來，額娘去傳太醫，聽說皇阿瑪也不舒服，太醫們都跑去養心殿了。燒的太嚴重，都怕我挨不過去，十三哥嫌太監走的慢，背著我就往養心殿跑，那時候他也沒現在這么高，一腳腳陷進雪里。”

“我就記得他一直在說，‘再等一下，再等一下’我就使勁抓著他的脖子，隔天醒了才知道他脖子勒出一條血印。也是多虧有他……”

雨京還是望著天上的雪片，“在大殿上他也是這么跟我說的。”臉頰被冷風吹的紅撲撲的，轉過頭對十五格格笑著說，“格格讓人去告訴胤祥我醒了吧，我好想見他。”

十五格格怔了一下，面露難色，“十三哥怕是今天來不了了。”

“他也讓皇上打了？”雨京睜大眼睛，“是不是因為我讓他難堪了？”

見十五格格低著頭不語，蕓墨輕聲問，“雨京，咱回炕上說？”

“你現在就告訴我，胤祥怎么了？”雨京伸手扶著門邊，身體因為驚慌有點顫抖。

“我說了，你不要又吵著去鬧。”十五格格咬著牙看雨京。

雨京嘴角上挑，“你看我今天還能跑么？”

“以后也不許鬧？”

雨京忽然覺得有點詭異，皺著眉稍微點下頭。嘴微微張開正要說話，十五格格一看她點頭了，迅速的說了一串，“十三哥今天晚上成婚，府上現在都在準備，一會兒要進宮叩謝皇阿瑪，晚上要擺婚宴。我不能告訴他你醒了，要不然他如果出了什么差錯皇阿瑪不能繞了他。雖然準備是傖俗了些，但是十三哥跟畫蘭的八字都算過了，今天真的是吉日，不是特別躲著你……”

說完十五格格長長喘了口氣，瞥眼小心翼翼看雨京表情。

雨京張著嘴一愣，又轉過頭看蕓墨，想再跟她確定一遍自己沒聽錯。蕓墨嘴角稍微牽動，沒說出句話，但是眼神已經告訴雨京一切。

又望向院子，雨京輕輕一聲冷笑。

一個字再也沒說。

十五格格又不忍心，走過去扶著雨京的胳膊，“你哭吧，我們陪著你。”

雨京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有大大的眼睛眨了幾眼。推開十五格格的手，一個人走回屋。拉開炕頭那個紅木柜子的抽屜，拿出一把剪刀。

“你干什么？”蕓墨嚇的趕緊沖過去要搶。

還沒等蕓墨奪下她手里的剪刀，雨京迅速的拿起柜子里一雙布靴，瞬間‘喀嚓’幾聲，一片片碎布飄落而下。

那只銀色的小豹子，頭身分離的躺在地上。

雨京眼里閃過一絲恍惚，又被滿滿的死灰覆蓋，“我肚子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