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樹下一個小亭子里,她低著頭哼著一個沒聽過的小曲,手里縫著塊帕子。見四下無人,他不知怎的,邁開腿悄悄走到她身邊。
如果問為什么,應該就是那個歌聲。宮里的鶯啼燕語他聽的多,可是這樣一個婉轉悠揚的聲音傳到腦中,頓時貫穿全身,讓他想湊近了仔細聽,想仔細看看這個聲音屬于誰。
她聽到聲音,緩緩抬起頭,看他就站在這么近的地方盯著手里的繡繃圈,就抬起手遞到他面前讓他仔細的看。
這個舉動著實給他心里一驚,本來只是想要瞄一眼繡的什么,這一晃就狠狠記住了帕子上面的兩行字。
再抬頭,她莞爾而笑,動作不大。膚如凝脂,白里透紅,嘴角眼角都微微上翹。一雙讓人炫目的眼睛卻透著絲絲的寒意。她到底有幾歲?身高比例看起來年紀這么小,臉上的卻帶著跟年紀不符的表情。延泰沒出嫁的好像只有這么一個妹妹?他心里想著,也應該只有十四歲?
“在繡什么?”她哥哥自幼陪自己讀書,用長輩的口氣問她話,實屬應該。
她眼里的意思是,你不是都看到了?又讓他一震,竟然覺得有些不自在。干咳一聲,“送給誰的?”
終于說話,聲音悅耳,卻不覺得這問題是在刁難自己,“誰得我喜歡就送給誰。”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帕子,“你得我喜歡,送給你也無妨。”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平淡如水,絲毫沒有泛紅。他看著她盯著自己的臉,在她眼里抓不到任何情緒波動,頓時感覺她冷漠的口吻更像是回敬他剛才的不客氣。
“你可知道我是誰?”
她開顏一笑,“四阿哥說笑了。民女那個不孝的哥哥如今落了難,能讓阿瑪好生招待送到后院來看的人,還能有別人么?”
他瞬間語塞,怎么會在這里被小女孩問的啞口無言。對她的好奇已經不能再掩飾。而她她嘴里的防備意味讓他只好欠身離開。
可他一直很想知道,那塊帕子是送給誰的?誰會得這么一個性格奇特的格格喜歡?
她哥哥羅延泰腫著臉一臉無奈,“家門不幸。”
也不好多問。回到府上卻又開始想念那個聲音,甚至那雙冰冷的眼睛。
再見面,她卻眼里蓄著淚,和她哥說著說著就吵起來,“那我便死了就是。”
“你想死這么容易?額娘已經壓了下來,院子里的下人都遣散了。這事情不要再提了,如果讓阿瑪知道,還怎么進宮?”
她輕嘆一口氣,眼淚順著臉流下。看他來了,勉強起身做禮。
無聲無息的從他身邊走過,那淡淡的曇花味,讓他多看了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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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和十三弟還有羅延泰一起去喝酒,吃到一半,羅延泰‘噌’的一聲站起來,走到樓下一桌抓著一個書生的袍領,不問青紅皂白就是一頓打。
那書生早就喝的酩酊大醉,跪在地上被打的竟然嗚嗚哭了。十三弟跑過去拉起羅延泰,眾人看他倆衣著顯貴,拉著那書生出了酒樓。
后來才知道,那人就是她繡著“心心相印苦相思”帕子送的人,她家里請來的教書先生。他不解,她為什么會看上這樣柔弱不堪的一個人?
她只是淡淡的回,“看走了眼。”
“前幾年洪災之時,有個女子差點淹死了,被一男子拉住了手想要救她,她便罵他壞了她貞潔,自縊而死?”她抬頭等他點了點頭表示知道,又牽起嘴角,“聽說還葬的風光,朝廷送了烈女之名。”
“額娘大肆贊揚此女子,老師卻說無需介意。”
她就是這樣喜歡上那個書生?他略有不解,那都是管束漢人的教條,滿人本不需這般介懷,她一個官府的格格,又為什么這么計較這些?
“日日規矩禮數,不覺得被束縛的喘不來氣?”
他被她這么一問怔住想了想。
“見他異鄉而來,又講了些耕田農家的日子,聽起來異常羨慕。也沒多想過,他老早就有了婚約,也不是個可以依靠之人。”她眼神又陰暗下去,“如果想到會有今日,讓哥哥責罵毀了阿瑪名聲,還不如一死了之。”
“姑娘多慮了。日后進宮便要好的多。”
她眼里的冰冷重現,“這片院子與世隔絕一般,丫鬟們跑前跑后,伺候額娘格格,如果是哪個長得漂亮的,哥哥阿瑪看入了眼,讓他們收了做偏房就是。如果他們看不上,府里哪個做事的手腳麻利,也就指給他們做妻。真是那種怎樣都不濟的,年紀大了返鄉也少不了多給些銀子。”
他突然聽明白她話里的意思。一愣,她這是那自家院子比皇宮,秀女做丫鬟,皇子皇上比做……
他只是眉頭一緊,卻不覺得想要責怪她,只覺得有一絲淡郁。
一來二去漸漸熟絡,他常常會帶些以前看過的書給她,大部分是比較偏門的閑書,她貌似也很喜歡這些,有時會站在她哥哥院子外面的那棵桃花樹下等他出來還書給他。
她每次都身體直直的站在那里,眼睛就瞄著一處放空,臉上沒有表情,聽見他的腳步聲,才緩緩抬頭,動作細微,不仔細看根本注意不到臉頰有時候一閃而過的紅云。
眼里終于有了些笑意,“他的病早就好了。”
他對她人精一樣的口氣無計可施,她的一雙眼眸好似總是能看透人心,不多說一句不相干的卻字字都能讓他感覺到她想說的意思。他們的對話從來都是答非所問,卻彼此都聽的明白。只怪年紀尚小……
“他的臉怕是要留疤了。”
她撇嘴,“還真惦記他。”
羅延泰又不是能死的傷,他有什么好惦記的。他是想再聽聽她的聲音,如果碰的上的話。
見他沒說話,她又笑起來,“瞧我,想的多了。”轉身要離開,他伸手,還沒抬起,她便止步,“四阿哥如果喜歡我,就不要藏著掖著了。”
少女懷春什么時候變成這種表情?她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眼神,卻也不挑釁,只是輕輕掃過他的臉,“要是還想聽我唱歌,就跟我阿瑪提好了。”
“就這么不想進宮?”
她卻也不惱,把書交給他,“就怕進了宮,挑花了眼。”說罷轉身離去。
他留在原地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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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書房里找著本薛濤的詩冊子,茹昕端著一盤糕點進來,“爺才從羅延泰那邊回來?”
他和她笑著講羅延泰上藥的時候鬼哭狼嚎的樣兒,她聽了笑不停,又拿起桌上的書翻了幾頁,“您最近怎么看起這些閑書了?”
才說拿去給羅延泰解解悶,再一回頭,茹昕盯著翻開的書,從里面拎出一張紙條,上面密密麻麻寫了幾行字。
“他……”茹昕欲語還休。
等她放下茶點走了,他走過去拿起來一看,平衡對稱的小楷看的出用筆極為用心,“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他其實更中意第一次看到她時候她繡的那幾行字。她可以為那個白面書生作詩,卻拿晏幾道的詩來對付自己?
沒有跟她阿瑪提起一個字,似乎是真的惱怒了她。她不再見他,只要接近她院子就有丫鬟坐在門檻上,好像就是為了堵住他似的。
“等她進了宮,四哥跟皇阿瑪去要她,不是一個意思么?”胤祥所想和他一樣,只是她好像巴不得馬上就逃離自己那片院子。
她以為借他的力飛出院子,會有外面會有廣闊天空,還不是從這片小院,搬去另一片大院?
馬上就要隨皇阿瑪巡幸塞外,他倒很想見她一面。
羅延泰聽了先是一愣,而后又若有所思想了許久,“我說呢……”
那天下著傾盆大雨,給浮躁的天氣似乎帶來一絲涼意。她人瘦了一圈兒,眼里還是那副清冷的神態,更是讓人心疼。他伸手想要拉她,她卻先他一步拉住他的手,“說還是不說?”
他覺得好笑,實在是好笑。他沒見過這樣一個女子,會這么明目張膽的要求一個皇子娶自己。這種冷中帶熱,又不溫不火的態度,他有時候實在分不清是真是假。
她實在沒必要這么著急的,他心里已經有了決定。況且,等她進了宮,她一定會感激他讓她無憂慮的能在宮外再待這一年。
羅延泰在屋外干咳一聲。她松開手,已經到了門口又走回來,盯著他的眼睛,“說還是不說?”
他始終沒有說話。
終于看見她眼里的怒火,“我恨不得殺了你。”說完轉身而去。
他樂出了聲,笑著又搖了搖頭,心想著,從塞外回來,涼她一陣子,應該最少脾氣會好些?
而后聽見一聲巨雷貫耳,他還想著要不要送送他們兄妹,小廝神色慌張的跑進來,“貝勒爺,您快來看看……”
“格格可能不行了。”
在科爾沁的那一個多月,竟然這么難挨。他整日靜不下心,一有空就寫信給羅延泰,詢問蕓墨的病情,回信里字里行間沒有一句讓他安心的話。他還沒來的及告訴她,他的打算是什么,她這就要死了?
在寶善寺他雙手合十,只求還能再看到她,再聽她輕輕的哼曲,哪怕她眼里還是如此冷淡,說話還是這樣漠然……
蕓墨真的醒了,皇阿瑪明顯對他的那些羅延泰拜托自己的理由不屑一顧,可也真的安排了她進宮。
等他看著跪在一角的她說,“民女感激不盡”的那一刻他才明白。她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而她眼神里,除了空洞,再也找不出當初的那份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