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匹快馬奔騰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好陣子,風快速的吹在臉上,心曠神怡。胤禎在前面高喊,“你也太慢了!”
這匹黑騮馬已經跟著胤祥快有五年了,他也早就摸清了它的品行,跟著皇阿瑪巡幸塞外這一路,沒少騎著它跟胤禎追跑。這才歇息了一會兒,還打算明天一早讓馬廝給它洗刷鬃毛,現在能感覺它奔跑時的肌肉松軟,怕是真的累了。胤祥稍微輕拉了下馬韁,慢慢拉開跟胤禎的距離,倒也沒有跟的太遠,“老馬了,實在不中用。”
胤禎看跑了這大半天十三哥總是不緊不慢的后面尾隨,他快他也快,他慢他更慢,頓覺無味,使勁拽著韁繩轉了個頭,“咱往回吧,你這馬實在是不行。”
再跑回來拴好馬一看,馬爾汗的蒙古包火光通明,一群人圍在包外,剛才還見大臣們在里面把酒言歡,他們倆偷著跑出來透透氣,雖說騎馬一出一回時間是久了點,看現在大家都面帶焦急,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也擠進人堆。
“十三哥。”胤禎用胳膊肘杵了下胤祥,沖他努努嘴。
胤祥順著他的眼神一望,不遠處幾個蒙古打扮的人唯唯諾諾的站在騎兵身后。有個女孩子低著頭一言不發,也不知道是被風吹的還是被誰嚇的,肩膀上下一個勁兒的抖動。
“你看她哆嗦的樣兒。”胤祥笑了。
等到太監傳旨,說道‘公主’一詞。那女孩頭一抬,一臉的驚恐。她身邊另外一個蒙古女子跟她說了些什么,她狠狠點點頭,太用力以致身體都跟著搖晃起來。
胤祥一直盯著她看,隨著她臉上的表情自己也被感染的皺起眉苦著臉,覺得十分好笑。看她幾步進了蒙古包,大家也跟著散開,他快走幾步攔住要退下的一個騎兵,“那個公主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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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到雨京的時候,已經是回京的一個多月以后。他和胤禎早早見過老師法海,去給德妃請安的時候,看見勤妃也在。德妃握著她的手,說著些安慰的話。他又聽到雨京的名字,那個科爾沁草原上的蒙古女孩,停不住哆嗦的身影,還有那張緊繃著的小臉閃過他的眼前。自從聽聞了她的故事,更對她多了幾份好奇。
“我聽說她這兩天就要回來了,著急的總也睡不好。”勤妃緊皺著眉,深嘆一口氣。
突然有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還沒有在心里好好沉淀想清楚,胤禎又杵他,小聲問出他的心聲,“咱去看看?”
兩個人連著三天一早就跑在城門外溜達,最終被他們等到。
她囂張的搶過小孩手里的冰糖葫蘆,嘴里念念有詞的說個不停,嗓門又高又尖,瞪著眼叉著腰說話的樣子好幾天胤祥一想起來就笑個不停。十四弟更是覺得她好玩,接下來幾天都拉著他要過去看看,聽說讓慧妃打了,還替她憤憤不平。
胤祥心想,她那個品行,在宮里根本沒辦法生存,被教訓教訓實屬應該。再不改性,賠上條命都說不準。馬爾汗也是倒霉,怎么多了這么一個不知好賴的女兒。
她扯著脖子喊要弄死十四妹,那張因為憤怒而漲紅了的臉,被十四弟別著手猛地跺腳,樣子雖說不上有多漂亮,但是小小圓臉上靈氣十足的杏眼,瞪起來鼓圓,倒讓他印象深刻。
他是陪四哥去看雨墨的。給德妃請完安就覺得四哥神不守舍,他也想去看看,那個四哥嘴里會冷冷的說‘四阿哥對小女子有意就不要藏著掖著’的姑娘到底什么樣子。真見到了倒大失所望,她跪在地上說話像蚊子一樣細聲,對著四哥一臉茫然。
十四弟在回來的路上突然說,“我覺得那丫頭不錯。”
他覺得她好笑,他從沒見過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格格,也只有野蠻可以形容了。他陪著胤禎一起笑著,“你就不怕頭疼?”
話是這么說,心里倒突然覺得,她跟胤禎也不配。
回去路上他還在想,四嫂的賢惠她見過,八嫂的高貴他也知道,幾個哥哥嫡福晉一個個知書達理,他只求自家宅子里有一個溫柔的姑娘,不求美貌,才氣可嘉便可。想著想著他在馬車上笑出聲,要是皇阿瑪把她指給自己,可是雞犬不寧了。愣了一下笑的更大聲,想這么多干什么。
真正讓他心里猛地一震的,是她抬著頭,無憂無慮的傻笑著,“你叫什么名字?”
那張臉在太陽低下一照,眼里映的光亮閃的他突然覺得一怔,那倆明亮的黑眼珠差點把他吸進去。她一絲邪意也沒有,只是那么目不轉睛的咧著嘴笑著。伸出的小手擺在他面前,“怎么寫?”
他沒有告訴她,那一天那一刻,他突然覺得想要保護這雙單純的眼睛,不管怎么樣,也不想讓她眼里的真誠蒙上陰影。
她喜歡他么?他沒問過,他也不想多問。
他不是胤禎,可著性子跟她鬧著逗著寵著。他看她每次看見胤禎就挑起的嘴角,眼珠子轉的老快,嘴里嘰嘰咕咕說個沒完,總覺得不舒服。越來越覺得煩躁,倒后來也不跟胤禎一起出現,眼不見心不煩。
老天爺給了他一個機會,他肯定胤禎沒這好運。
重陽那日她微微撐在炕上,雖然臉上病態十足,眼睛里卻有見到他的喜悅。他只盯著她的臉,然后往下打量她,然后他愣住了。
身體像有股熱流從腰身一口氣沖到頭頂,他顧不得再多看一眼就轉身往外跑,聽不清雨京在身后喊著什么,腦里嗡嗡直響。
他竟然有點后悔,自己跑的太快了。
連著喝了十幾杯溫酒,終于壯膽跟皇阿瑪要了。
四哥幾步過來瞪著眼,“喝多了?”一聲低吼加用力一扯,他稍微定了定神,還沒張口,胤禎的杯子‘啪’的一聲摔在地上。
心里一聲冷笑,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就算現在不說,皇阿瑪總有依他的一天。
他也不信,胤禎如果知道了這事,還能平靜的接受。
再后來她出事,他心里冒出的焦急給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為她跟四哥大喊出口,他覺得狼狽,他覺得失了尊嚴,他說不出的一股羞愧。第一次開口求四哥,竟是讓他陪著自己一夜不停的趕回宮……
而她嘴里不停的說,“五哥哥五哥哥五哥哥”,讓他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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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阿哥,側福晉讓小的給您送來桂花糕。”
“十三阿哥,側福晉說這幾天天涼,讓小的給您送來件披肩。”
“十三阿哥,側福晉讓奴婢過來問問,披肩合不合身。”
“十三阿哥,側福晉說賬本上面有些東西看不太明白,讓小的過來問問您有空的時候能不能過去看一眼?”
“十三阿哥,側福晉……”
“行了。”胤祥放下手里的書,兩只手按在太陽穴揉著,“你回去告訴她,我聽見了。”
小廝點著頭弓著腰退下。
如果說對雨京有所愧疚,那便是畫蘭。
不過胤禎也一樣被指了婚不是么。
胤禎知道那件事情之后的反應讓人吃驚,既然他敢在皇阿瑪面前大膽放肆,他也沒必要再好言好語。他們兩人自幼一起讀書練武,他知道胤禎是個咽不下話又帶著狂妄的弟弟。胤禎秉性本不錯,只是有時候做事沖動了些,本覺得他再長幾歲會好的多。他現在為了雨京跟自己大打出手,他已經快要跟自己勢不兩立。
何苦呢?雨京被他親的時候眼里的無助和憤怒,胤禎看不到么?
想到這,胤祥嘆口氣,雨京同樣的眼神,他也見過。那天雨京站在他府外的表情,跟哪時在假山后面判若兩人。
他更喜歡她仰著脖子,紅透了的臉,“那十三阿哥喜歡我嗎?”
他喜歡她么?他喜歡她傻乎乎的笑,他似乎開始有一點點喜歡她的口不擇言。她全身加在一起四處的不協調,跟皇宮格格不入。他隨時覺得一刻不盯著她,她就要惹亂子。
他只覺得要保護她眼里的那一抹亮光。
那個跟整個皇城不搭邊的亮光。
可是他最近總感覺,那亮光越來越弱,越來越黯淡。
她受了很大的委屈么?他才是壓著火擔心她傷還沒好的身子。皇格格院子里用的都是最好的吃的都是最香的,她應該滿臉笑容還扯著嗓子吼叫才有她的樣子,她是什么時候開始說話酸溜溜的總是看什么都帶著恨意?
“十三阿哥……側福晉特別讓廚子包了幾個餃子讓小的送過來,說問問您今兒晚上除夕吃這個餡兒行不行?”
胤祥嘆口氣站起來,“她干什么呢?”
“側福晉……”小廝苦著臉,朝屋外瞄了一眼,“側福晉在外面……”
“進來吧。”胤祥走過去一看,畫蘭正在屋外躲柱子后面不敢看他,一聽他發話,臉悄悄探出,“爺……”
“你不就是想進來么?進來吧。”胤祥轉身回了屋。
聽見畫蘭幾個碎步邁進門檻,一臉羞澀,“爺在書房待一天了……我怕您累了……”
胤祥半靠在椅背上,微微看了畫蘭一會兒。畫蘭被他看的滿臉通紅,低下頭,“我還沒在家外面過過年……”說完睫毛閃著淚,“就怕擾了爺的好興致。”
胤祥拾起筷子夾了一個餃子吃了,低著頭嚼了幾口又放下筷子,只是示意讓小廝端著剩下的餃子出去。
畫蘭望著小廝退出去的身影,又轉過身往前走了幾步,小心翼翼的問,“爺可還滿意?”
太淡了,一點咸味都沒有。亦如這餃子,亦如畫蘭。絲毫沒有味道,品不出好壞,說不出的單調。想到這他心里一愣,當初想要這么一個福晉的人又是誰?期望平淡無奇的人不是他自己么?
那雙狠狠瞪著他的杏眼,里面滿滿的咆哮,這一刻卻覺得特別珍貴。
胤祥笑了,難不成還真的每次都把她弄的氣急敗壞的樣子才好看?也不全是,她張著嘴哈哈大笑的時候,也很討人喜歡。
畫蘭又往前走了幾步,已經快要挪到胤祥身邊,見胤祥笑著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就讓他們這么做了?”
他朝她點點頭,眼睛并沒有看她。
已經是過門的媳婦,又是慧妃的人,他其實也沒必要像雨京一樣對她有深仇大恨。這些日子也不覺得畫蘭是個不好對付的人,稍微喜怒哀樂她倒是都看的明白。就是借著膽子和四嫂挑事讓他不太能釋懷,總是一說就哭這個性一開始不習慣現在也多少知道說兩句好聽的哄哄她。
他還不太明白,這又算是什么感覺。
“食之無味,棄之不甘。”是多年以后,雨京站在這個屋子里,扶著門邊,冷冷放下的話。
那時候的她,已經不再日日高聲大喊,連說話口氣都變了。可眼里的那抹亮光卻依然,也是那一抹他永遠形容不出來的光線,陪著著他在最難挨的日子里,走了那么久,那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