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執意要洗漱干凈,一個人沖進屋大力拉上門,在里面大聲喊要熱水。院子里只有一個小太監伺候,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忙的一頭是汗準備浴盆。
雨京欲要過去幫忙,四阿哥伸手擋了一下,他搖了搖頭,“隨他去吧。十三弟從來都是喜好整潔干爽之人,現在如此這般,怕他也是心中不忍你看見這番落魄模樣。”
雨京怔怔靠著胤祥門邊坐下,聽見屋里的水聲快速的一次次撩著,怔怔任憑淚水又沿面而下。她多想進去,哪怕幫他擦擦背也好,幫他捋捋頭發也行......四阿哥說的沒錯,胤祥自來都是個愛干凈的人,他常笑著幫若彤洗身的時候說,既然是皇家子女,便有義務出門在外展現皇家的面貌,哪怕是袍子角臟了,辮子松了,別人想到的不是你有多邋遢,而是你這愛新覺羅一家有多邋遢。而他能有今日狼狽一面,又是拜誰所賜?
心中怒火難消,皇上怎么能如此絕情?胤祥怎么能如此放棄自己?雨京這一刻只覺身心俱疲,對好不容易有了些亮光的日子又瞬間消散下去。
四阿哥站在院子里搓著手取暖,不時望望眼神無焦的雨京,也望望緊閉的房門,皺了皺眉,始終不知道能說什么。
水聲終于停了,良久后胤祥長長一聲嘆息,終于平穩了思緒。他沉吟片刻,極為疲倦地問向門外,“雨京,你在不在?”
四阿哥揮手讓下人都退了,和雨京輕點下頭,自己轉身往外走了。
“我在。”雨京擦擦臉,“我在這兒呢。”
“我多泡片刻,你聽我幾句,可好?”
雨京微笑點頭,“好。”
“雨京,回京一路上我在想,倘若我出了什么事情,你和若彤能否全身而退?我無從而知,因為每一次都是我在囑咐你小心行事,讓你等我回來,卻從來沒說過萬一。萬一我讓你等我卻再也沒回來,你和孩子要怎么辦?”
他聲音很輕,卻句句穿透門縫直達她心中,回響于她胸腔里,讓她再一次落淚。
“真的,我回來路上竟然想的都是這些。你說你如果鬧了脾氣,誰能勸的了你?你每次都說不喜漢醫開的湯藥,福清老白會不會知道你每次要放幾勺糖才喝的下口?天冷的時候你每次都縮成一團,后半夜又熱的踢被子,誰又想得到給你蓋好?若彤要是會了你的繡工,她繡的第一個香囊我還拿不拿得到?她唱第一首歌,跳一個舞,我還能不能看見?我和皇阿瑪爭吵的時候都心中無懼,可單單想到你們會怕到無法入睡。常常夢見你抱著若彤站在大門口,可是,總是就站在那兒,眼里全是仇恨,我不敢上前,怕你......”又是一聲長嘆,胤祥自嘲冷笑,“我不知道皇阿瑪要如何處置我,萬一把你牽扯進來,我更不能釋懷。你今日見到我了,就回去吧。你不明白,皇阿瑪根本無意放我回去,讓你過來,無非是想斷了我要出去的念想。你若不走,連你也沒了自由,我絕不能讓你留下來。”
“胤祥。”雨京嘶啞著聲音,試圖平靜地打斷他的話,“若彤會說整句話了你知道么?那天她還問我,阿瑪喜歡吃什么。我倒是被她問住了,又問了老白,老白也不知,說你從不忌口,什么都愛吃。我不信,這些年下來,你總也是有一兩樣愛吃的東西吧,可是我一樣都想不出來。”她緩緩推開那扇門,不忍去看,可還是看見似一夜蒼老的胤祥愣愣坐在浴盆中,眼圈微微紅著,整個臉頰消瘦的不成形。
雨京強忍著眼淚別過臉,整整九個月未見,人還是那個人,卻心中全是傷痕。那個曾經是她唯一尋求慰藉的人現在正虛弱無助地低著頭,臉迎視她的力氣都沒有。雨京脫了披肩,走到胤祥身邊笑著幫他擦身,說,“我想不出來,我愧疚難耐,所以我得把你壓回去,讓你閨女親自審問你到底喜歡吃什么。就算不行,我也得親自觀察觀察你,到底喜歡吃什么,回頭再告訴她。”
見胤祥不愿動,雨京索性也就把毛巾放到一邊,拉了把椅子坐在他身邊。胤祥這才抬起頭,眼神恍惚地苦笑著,“雨京......”他欲言又止,半響,緊緊握著雨京的手,哽咽道,“不值得。”
雨京伸手攬住他脖子,把胤祥又拉近了些,輕柔地幫他擦干頭發,“胤祥,我知道你心里苦悶。我生氣了,生病了,踢被子了,你都不在,現在我來找你了,你還要把我扔出去不成?值不值得并不是你說了算,我今天來了,要么帶你走,要么陪你留下來。”她學著琴香當年給老王爺編辮子的樣子仔細順著胤祥的頭發,“患難與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可還記得?”
胤祥把頭靠在她胸口,半天沒有說話,只深深吸氣吐氣,心中糾結萬千。
“水涼了,出來吧。”雨京輕拍他手背,就著起身的功夫掃了一眼這間屋子,四壁皆空,窗戶紙還是破的,屋里連個火盆都沒有。胤祥在這樣的地方到底待了多久了?她不敢再往下想,快速幫胤祥擦干全身,又換了干凈些的袍子。人是看起來有些原本的模樣了,但臉色還是暗灰的,眼中還是疲乏的充血。
待四阿哥進來了,他也看了眼這屋子,又定住神看了看胤祥,臉上雖然沒有什么表情,但也是皺緊了眉。
不過四阿哥帶來的確實是好消息。
胤祥沉思許久,很多不解,“皇阿瑪為何現在放了我?回來路上皇阿瑪說過,這輩子除非我死了也絕對不會放我出去的。”
四阿哥只迅速看了雨京一眼,“我也不知。”
雨京笑著推胤祥出屋,“管那么多干嘛!”
全家上下像過年了一樣熱鬧,眾人喜極而涕。所有人都圍在胤祥周圍,下人們一聲聲說著吉祥話,側福晉也都是一臉歡悅。胤祥抱著第一次見的小兒子,臉上驚異散不掉,仿佛根本不能接受這么喜慶的環境。若彤不顧冰青在后面追一路跑過來,“阿瑪回來了!”胤祥一把摟住若彤,不住親她的小臉,“若彤記好了,阿瑪最愛吃燜爐烤鴨。”
那一刻,雨京分明看見胤祥眼里閃著淚光。
后來老白說十三爺一個人在書房里坐了很久,吩咐不要打擾他。雨京哄睡了若彤過去尋他的時候只見他衣不解帶地坐在椅子上早就沉沉睡著了,桌上散開著很多書冊。雨京給他鋪了條毯子,靜靜坐在他身邊,見他的眉心依舊緊皺著,臉上滿是倦態。
她忍不住鼻酸,恨不得伸手揉開他的眉頭,只是怕他好不容易才有這一刻安眠的時候,不忍心吵醒了他。雨京只好側過頭悄悄拿起桌上一本冊子分散心情,是本泛黃的論語,翻了幾頁,并沒見到什么特別的,放回去的時候卻掉了張紙出來。拾起來一看,是個幼稚的狀告帖子:本城皇十三子于本月七日午時被賊盜去狼嚎墨筆一支,皇十子跟尋到上書房捉獲現賊皇十四子,不敢擅自動刑便得送官懲望太子嚴辦。后面竟然真的有太子有模有樣的手諭:知道了,罰其敬茶給十三阿哥,歸還墨筆。
雨京讀了好幾遍,每一遍都深覺心中更加壓抑。這兄弟間胡鬧的狀告帖子出自誰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如今這些為了權力相爭的兄弟間,也是有過這樣天真的童年。看日期是胤祥五歲的時候,胤禎那時候也不過三歲,就偷拿了胤祥的毛筆,還被十阿哥抓個正著,而也就十幾歲的太子字里行間多少也能看得出兄長的保護。誰又能知道當年幾個阿哥們上完學聚在一起寫出這個帖子的時候臉上都是什么表情,看見太子回帖的時候又是怎樣的一陣哈哈大笑?她默默把那張皺巴巴的狀告帖子壓回書里,安靜望著胤祥的睡臉,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他一回來就翻起小時候讀過的書又是為何?這夾在書中的陳年狀告貼有沒有讓他心里更煎熬?雨京小心碰了碰胤祥的手,發覺那份冰涼已經漸漸褪去,他手心有緩緩暖流一點點順著她的手指傳到她心口。力量雖微,足以讓她心中無限酸楚。
總算是回家了,雨京最后也累的趴在胤祥腿上睡去。胤祥那一夜睡得好不好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那是她這九個月以來睡的最踏實的一晚。哪怕窗外寒風凜冽,哪怕前面路途再艱辛難越,哪怕再讓她沖進大殿親手掐死阿靈阿也無所謂了。
夢里是她和胤祥騎著高頭大馬在草原上奔馳,耳邊有快速的風聲,吹在臉上十分清爽暢快。這不過這一次若彤坐在她阿瑪身前,大聲喊著阿瑪快跑,雨京跟在他們身后一直不停的笑。越跑越遠,越跑越遠,誰也追不上他們,再也不回頭。
同一刻胤祥不知道做了什么夢,眉頭皺的更緊,嘴用力下咧著,一臉愁容。
=====
今天只有一更,不好意思實在很累。一直想回到原來更新的時段,一直都不成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