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一次見到胤禎的時候,已經是五十七年秋天了。
不光她,全部的朝中大臣,皇親國戚,都聚在午門外恭送撫遠大將軍胤禎出征。
那一年的夏天,皇上選中了胤禎,任命他為撫遠大將軍進駐青海,帶兵援助西藏邊境戰事。
同一個夏天,馬爾汗去世了。
阿瑪得病有一陣子了,雨京那段時間幾乎都在兩個府來回奔波,每一次走的時候見他臉上都是緩回些氣血,才稍稍放心,沒幾日又不見好,如此反復。直到那一夜里突然有人來報說病情加重,她和胤祥連夜趕過去的時候,只聽見阿瑪屋里一片哭喊聲。
她站在屋外渾身顫抖,久久不敢進去。
夫人后來說,馬爾汗閉眼前掃了一眼屋里的來人,嘴張了張,似有話要說,又沒有力氣說出來。夫人湊近到他耳邊,只聽見一聲沒發完的‘西’,人就沒了。
沒人知道馬爾汗最終想叫的是誰,他眼里流露出來的淡淡情緒,也沒人讀得懂。一生為了這個國家操勞,一輩子做人坦蕩,到老都生活在小心謹慎之中,只有馬爾汗自己最明白,伴君三朝,直至八十五歲高齡,他盡力了。
大片的記憶,大片的傷痛,阿瑪的責備,連他手握馬鞭的暴躁表情都格外珍貴起來。有愧疚,有不舍,更多的是難以掩蓋下去的悲戚,胤祥就攬著她讓她靠著,讓她哭濕他整片衣襟。馬爾汗最后留給她的,是整間書房。他那些珍藏的書冊,他的用心良苦,他真心希望她和胤祥過的好。
那一夜雨京和六姐思葉留在阿瑪靈堂前守夜,兩個人誰都沒說話,眼睛都腫的發疼,各自拿著紙錢輕輕抵到火盆里,看著那一疊疊紙錢隨著火苗燒至灰燼,終還是又哭了。若彤后半夜睡不著,探出一個頭,“我能不能進來陪額娘?”
思葉微笑著,“若彤是想念郭羅瑪瑪?進來吧。”
跟著若彤一起進來的,還有紅著眼圈的玉柱。
四個人燒了一夜的紙錢,直到天亮來替換的人進來,才頓覺疲憊。末了,若彤含著淚輕聲和玉柱說,“安不瑪還請節哀。”
雨京突然鼻酸,原來女兒已經長大了。那個皺巴巴的孩子終究會長大不再冒失,她更希望阿瑪活著的時候也有這樣一瞬間,看著她的時候有她現在同樣的欣慰。思葉看她哭的傷心,拍拍她的手,“雨京,這是喜喪,阿瑪走的安詳。”
她跟著點頭,拉著若彤的小手,怎么也不想放開。
她在忙著送阿瑪最后一程的時候,自然沒有心情去管誰被封了大將軍,誰要風光出征,誰有無限大好前程近在眼前。
其實已經快要麻木了。宮中起起伏伏,她早就沒有心情去在意,也早就在意不著了。那樣威風的場面,說實話雨京還是第一次看見,整個軍隊在午門外浩浩蕩蕩地出發,站的太遠了,她看不見胤禎的表情是自豪還是得意,她只看見胤祥的表情,用理性壓制著不平,用微笑掩飾著落寞。
她不忍心再看,又不忍心再讓他一個人孤零零承受,趁著隊伍離開眾人眼神都在望著午門的空擋,偷偷蹭到他身邊。他撇她一眼,“就一個人站不穩當?”她傻笑兩聲,拉起他的手,“這不是看你缺個拐杖么。”
胤祥沒好氣瞪她一眼,也不言語任由她牽了一會兒,反手把她的手攥的更緊。
從始至終,她都沒看見十四福晉的身影。
有人說,皇上這是暗示十四皇子往后際遇可就不一樣了。可不忍心兒子遠走的德妃嘆氣說,“這孩子是恨不得離開這京城離開他那府邸,做額娘的我心里疼啊,我對不住他啊!”
這一年過了年,正月里四阿哥就來了好幾趟。照著雨京看,跟河壩是沒什么關系了,兩個人進了書房門一關就是大半天,四阿哥的馬車還常常停在側門。雨京合計著,這都是又使什么心眼呢?
沒幾天胤祥突然冷不丁地問她,“十來年了,你不也該回去看看?”
事實是,慰藉馬爾汗一生效力朝廷,臨死都沒成愿去鄂爾多斯見見收養他孩子的人,烏日塔納順的身子也不如往前,再加上十七阿哥那邊的努力,皇上竟然開恩讓雨京回一趟草原。馬爾汗有沒有這么想過說過雨京也不知道,反正有人說是。這么突然的決定讓雨京完全一片茫然,家里一群孩子怎么辦?四阿哥倒是有安排:那就都接過來住段日子。
她越想越不對勁,質問胤祥,“到底是去干嘛?”
“你不是想看你阿爸么?”他低著頭翻書,被她一把抽開,“你告訴我,到底是去干嘛!”
胤祥遲疑了很久,壓低了聲音,“我過去替四哥見幾個人。”
雨京眼睛瞪的老大,“瘋了?四哥讓你做的?不要命了?皇上知道了怎么辦?”
胤祥伸手放在嘴邊,示意讓她噤聲。一陣沉默讓屋里氣氛明顯凝重起來,他小聲說,“四哥那邊都是人牽制著走不開,我一定得過去這一趟。雨京,我自知是鋌而走險,你容我這一次,可好?”
四阿哥到底什么時候決定,也要摻和進來蹚這渾水的?雨京無從而知。胤祥又什么時候決定要站到四哥那邊的?她靜默想了想,輕嘆了一聲。
不是沒有預料到,只是發生的太突然。安靜慣了,對再一次的翻滾不知道還有沒有應對的本事。可看見胤祥堅定的眼神,那個一向深沉的眸中,多了幾分向往,多了幾分明亮。她愣愣坐著,心中忽而冒出一聲:他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他還要等多久?
“安全嗎?”
“不安全我便不會帶你一路去。”他掌心發熱,懇求道,“雨京,容我這一次,可好?”
臨行前夜,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的不安快要達到極致。不是不盼望他能再一次找到自己位置施展拳腳,但是太多牽絆,太久的沉寂,已經不知道院子外面的天地還能不能把持。
她在炕上來回折騰,坐起來,躺下去,又坐起來,不住嘆氣。
胤祥身子動了動,伸手拉她躺下,感覺的出她的不安,他慢悠悠地說,“我還記得在草原初見你的時候,覺得,你是傻的。在城外看到你搶人家糖葫蘆的時候,又覺得你是瘋的,后來看見你滿臉通紅跟十四妹扭在一起的時候,是真心覺得你有病的。”他悶悶笑出聲,“那時候有心調侃你,卻不想落得和胤禎一樣不受待見的下場。”
雨京皺著眉,怎么好端端說起這段來了?
“看你整日圍著我傻笑,那時候心里是挺舒服的,不過又不知道怎么和你回應。默默陪著你,又怕你覺得我悶聲無趣,和你一起鬧,又覺得失了身份。總之那些日子小心翼翼,頗為頭疼。”
雨京徹底傻眼,“你小心翼翼?你什么時候小心翼翼了?你把人身子都看光了還小心翼翼?”
他只是笑,“看你那時候在大殿前被打,胤禎比我還要著急,我心里亦然不忍,卻還是拉不下臉當著皇阿瑪的面喊。他能做到的,我其實未必真的做得到。”他頓了下,“我自幼跟著四哥,多少秉性里也有他那種隱忍,我既不想走四哥的老路,又做不到胤禎的火熱,為了你不管不顧。”
“所以就不動聲色讓我自己跳進來,然后你埋了我?”雨京笑了笑,定住了看他。
胤祥回望她,眼里全是疼惜如故,“但也是受不了控制的,見你在酒樓里跟四阿哥一個人對抗,心中之疼,才警覺你已經住在我心里,想往外推都推不出去了。”
雨京也安靜想了想,那都是多久以前的老事了,那時候她還敢指著鼻子罵四阿哥,不知道這樣的人這世上還有沒有第二人?她跟著也微笑,揉了揉眼,柔聲說,“莫名其妙的被你騙了。這一次也一樣,莫名其妙成了你的擋箭牌是吧?”
他直接點頭,“可有不甘?”
雨京疲倦地合上眼,嘴角依然笑著,“甘與不甘,都有。勤妃說我們倆,是少時夫妻老來為伴。你說就你那腿腳,我不陪著你,你萬一火海沒跳好怎么著也得把我拽進去。要是那樣,我還不如穿件好袍子自己跳了。”
胤祥聽了大笑,摟著她的胳膊也緊了緊,頷首道,“你倒是痛快。”
他的胸膛,永遠讓她忍不住沉浸其中遙遙欲睡。雨京輕聲嗯了一下,算是作答,慢慢思緒變為睡意。
“雨京,”他目光灼灼望著她的睡臉,臉上竟然起了一片紅潤,眼圈也漸漸發酸,“有你在,這輩子我沒有不甘。”
雨京沒有聽到這句話,但終究并不重要了。有些人一輩子在一起,整日面對彼此卻找不到歡喜的原因,有些人遇到困難不知所措,富可共享,難卻不能同當。
而有些人,亦如她和他。年少輕狂時的吵鬧,中年老成后的相依為伴,十幾年中,她教會了他如何心平氣和面對挫折,他也將要親手證明給她那些曾經的許諾。
在夢里,她看見曾經神采飛揚的自己,十四歲的青澀年華。她被一個少年拉到假山后面,有些扭捏放不開,可還是仰著下巴,問他,“十三阿哥喜歡我嗎?”
他被她問的一驚,眼睛瞪得大大的,半天沒反應過來。只見他雙手緊緊攥著,咽了好幾口唾沫,臉一下憋紅了,那表情像是被什么東西嗆住了喉嚨,只狠地點了點頭。
(全文完)
=====
后記一下:
胤祥本來還有一位側福晉烏蘇氏,在五十五年正月產下一子,這里就直接抹去了。
長女六十五年五月出嫁,乾隆四十一年去世,年七十四歲。(文中的依彤)
弘昌乾隆三十六年去世,年六十六歲。
次女雍正元年正月出嫁,雍正四年去世,年二十歲。(555文里的若彤)
弘暾雍正六年去世,年十九。
弘晈乾隆二十九年去世,年五十二。
四女和碩和惠公主雍正七年出嫁,九年去世,年十八。(妙彤)
弘【日兄】康熙六十一年去世,年七歲。
后面文里面沒提到的還有弘曉,他是最后繼承了怡親王的人。康熙六十一年出生,乾隆四十三年去世,年五十七歲。
八子綬恩,雍正三年出生,雍正五年去世,年三歲。
七子和九子都不是兆佳氏的,這里就不一一舉出了,但是都是很早就去世了,一個年十四,一個年二歲。
胤祥雍正八年去世,年四十四歲。
兆佳氏去世年份沒找到,之前好像看過據說是活到了八十幾歲高齡。
胤禎嫡福晉完顏氏去世年份應該在雍正二年。
關于其余人等后來的結局,我也不在這里寫了,大概大家都知道吧?
如果沒補全以后再加,現在就想到這些了。接下來有幾篇番外,會在這幾天都奉上的,個人還比較喜歡馬爾汗的一篇,希望你們還會回來看看。感言神馬的,也少不了的。鞠躬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