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比她爹年紀還要大的丈夫，沒有休了她。

她稍稍松了口氣，又也更放不開。松口氣因為娘不會為了她擔驚受怕，放不開因為突然明白今后就將要和這個人過一輩子。一輩子多遙遠的事情啊，他能不能活這么久呢？在京城的那家是個什么樣子呢？他為什么從來不和她說話呢？是因為她的小腳嗎？她止不住的胡思亂想。

盛京的宅子不大，因為是暫住，院子里有一個上了些年紀的滿族大嬸，也是當地請的。香雯和她倒是時不時會說幾句話，這個大嬸人很好，看她年紀小卻不欺負她，還有時候擠擠她的肩，“老爺很好說話的，你過去和他說說話唄。”把她羞得又是一臉通紅。

她行動不便，又經常看不到她丈夫，便要了些針線縫起鞋底。誰知道他來了，也還是不看她，只一腳踏在門沿邊，淡淡地說，“挺合適的。”

原來大嬸看她繡的好，偷著拿去給了馬爾汗。她沒有特別注意過他的腳型，打出來的鞋樣卻真的是合他的腳。她傻傻地不敢說話，她心里一直是很懼怕他的。

馬爾汗說完這句，轉身又走了。

一連幾個月，他們都再沒說過話。她幾次端著點心送去他的書房，他頭也不抬。直到他在盛京的事情辦完了，他們舉家要回京城，爹來送行，瞪著眼不停地施壓給她，“什么都沒用，記著，一定得生個兒子！人家娶你就是為著這個！”

她的心突然涼了。太多委屈，她不知道和誰說，他連正眼都不看她，她一個人生兒子生的下來嗎？原來她的出現只有一個目的。失望，無助，直到對自己的未來產生絕望，她恨死了自己，恨死了爹，更恨死了他。

失望至極，人會變的。

一路上車馬顛簸，幾次都因為她要吐不得不停下來，馬爾汗仿佛也沒了耐心，終了只留下一句，“你們慢慢趕吧，我在前面驛站等你們。”自己騎馬走了。

其實走了沒多久他也有些后悔，總歸不是她的錯，他沒必要讓她本來就無光的日子再黯淡下去。他在驛站歇腳，從響午等到日落，都不見她跟上來。馬爾汗開始有點擔心，遇上劫道的了？還是卷著行囊跑了？直到天都快黑了，他終于等到了一群苦不堪言的小廝，掀開簾子，她卻不在馬車里。

小廝都快要哭了，“您走了以后，主子非要騎馬去追您，咱們怎么勸也沒用，讓大張舉上去的，咱們還當主子會騎呢，結果根本不會！哎呦，老爺啊，您得返回去看看，大張在后面走路跟著，都比主子騎馬快啊！”

馬爾汗一聽，跨上馬去尋她，離著驛站還有半里地的地方，遠遠看見她著急地用力踢著馬肚，那馬不前進只打圈，大張手里牽著馬韁，一個勁兒地喊，“主子您別踢了，奴才牽著就行了！”

她的頭發被汗浸濕了，額頭的劉海都塌在前額，臉上全是用手背擦出來的橫條，緊咬著下唇，看得出也是嚇的夠嗆。都這樣了還一直在踢，固執地說，“我看人家也是這樣踢的呀，大張哥哥，你松開，我自己試試行不？”

這丫頭倒是有一股擰勁兒，馬爾汗遠遠看著，嘴角不由自主牽了起來。

這真是造孽，早知道吐完了乖乖回了車里，說不定已經到了驛站。可她就是不服氣，你不是不搭理我嗎？你不是留著我就為了生兒子嗎？你不是嫌棄我走得慢吐的多嗎？那行，等我學會了馬，你休了我，我還能騎馬回去，娘要是看見我讓人休了，起碼給大哥牽回來匹馬也行啊。

越想越氣，氣到眼淚在眼圈里打轉，香雯猛吸了一口氣，扯開嗓門喊出來，“你給我松手！”

大張的臉都嚇白了，又不敢不從，跟著馬旁邊小聲哄著，“主子啊，您聽奴才一句勸吧，您要是摔了，奴才擔不起啊......”

香雯緊皺著眉，抓著馬韁的手心里全是虛汗，正猶豫著，突然聽見有人在不遠處低聲道，“看前面，別低著頭。”

她一時沒聽出來聲音是誰的，慌亂中抬起頭，又聽得這人說，“挺直了腰。”她照做。“夾住馬肚。”她繼續照做。“往左邊轉頭，拉左手。”

奇了怪了，這馬本是低著頭的，卻在香雯這一連串的動作之下抬起了頭，先是穩穩地站住了，跟著香雯的手力，馬又往左邊走了兩步。

香雯這下喜笑顏開，傻笑出聲，露出一口潔白的小牙。又試了試右邊，果然這馬開始跟著她動作行動起來，她長長舒了一口氣，又問，“接著呢？”

“用力夾住馬肚子，使點力。”

她跟著試了試，這馬開始慢悠悠小步走起來，香雯樂的嘴都合不攏了，長這么大，娘什么都不讓她做，頭一次能自己學會點什么，心里滿是喜悅。她再一轉頭想要謝謝這個好心人，仔細一看，差點沒從馬上面摔下來。

馬爾汗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深看了她一眼，眼神就又別開，“現在會了，直走就是驛站。大張，你不用跟著了，跑回去吧。”

等到香雯慢慢悠悠一點點蹭到驛站的時候，天已經大黑了。不是心里不怕的，街邊都黑漆漆的，走很久才能碰上幾盞微弱的燈火，可也抵不過她心里這一刻想要狂叫的開心。

接下來幾天，馬爾汗不再要求她坐馬車，卻讓大張牽了匹馬給她。她也樂的騎，雖然累了些，風吹日曬的，走的又慢，再加上自己又是小腳踩不動腳蹬。等到了城外的時候，她終于跟上了隊伍。

不僅跟上了，還有時候這馬小跑起來，能跑到馬爾汗跟前。

香雯也不和他說話，有些賭氣的成分，她開始故意讓馬走快幾步，壓著他，也壓著后面的幾車東西。

她常常情不自禁地竊笑他不是看不到，他不動聲色拉慢了馬她卻是真的不知道。

進了城，又被眼花繚亂的街道奪了目，確實比自己來的小鎮要熱鬧多了。有人眼尖看到她的腳，盯著多看幾眼，她竟然不覺得羞愧了，心中還有幾分自豪。

有什么了不起的，沒見過小腳女子也能騎馬了？

馬爾汗的府邸是她見過最大的，他去了書房，只安排了一個丫鬟領著她，說是要給夫人敬茶。這才心里又是一縮，總歸是個妾，這四方的院子才是她該待的地方，遵循老祖宗的規矩才是她的使命。

從一進府就有很多雙眼睛打量著她，她走路也慢，人家盯著的時間就久。不知道是不是學會了騎馬漲了膽子，她沒像以前那樣低著頭弓著腰走路，耳朵邊上總是想起馬爾汗那句“挺直了腰”，頭也抬著高高的。

夫人自然是很不喜她的，她跪在地上舉著那碗茶，夫人久久不接。五姑娘和她年紀相仿，瞪大了眼睛，非常不相信自己看到的，阿瑪是不是中邪了？

隔了半響，五姑娘鼻子里哼出一聲，“狐貍精。”

香雯用力控制自己，端著茶碗的手還是抖的厲害。她小聲又重復了一邊，“夫人......夫人請喝茶。”

夫人依舊不接，冷眼瞪著她，緩緩道，“張嬤嬤，你說說看，這丫頭和福珍比起來......”屋里幾個女子都低聲笑起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嬸子走過來生硬地抬起她的下巴，她手里一滑，那碗茶就這么打碎了。

五姑娘驚呼出聲，“好大的膽子，敬茶呢還是潑茶呢？快去叫阿瑪過來！”

夫人還是穩穩坐在哪里，使了個眼色讓兩個嬤嬤一左一右架住香雯的胳膊，夫人親自過來板起她的下巴，蔑視了半刻，冷笑道，“我當是是多好的姿色呢，不過是個黃毛丫頭，福珍都要比她耐看的多。”頓了頓，夫人的手下了力，香雯只覺得下巴快要被人捏碎了一樣，終于忍不住哭出聲。

話沒說完，一邊的老嬤嬤一聲喝令嚇唬她，“哭什么哭，老爺又不在，賤痞一個，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爬上老爺的床的！福珍也算是有些手段的了，沒想到這兒還有更不要臉的！”

五姑娘幽幽道，“狐貍精！”

眾女眷大笑著離開了屋子，香雯跪坐在地上，好半天沒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