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香雯清晨睜開眼,恨不得看到的是娘家那小小一間屋子,王媽過來叫她洗臉,娘又在院子里嚷嚷著,“香雯別懶睡了,到時候嫁不出去喲!”
就連從盛京趕路回來那段日子,都看起來那么美好。
馬爾汗卻對她不聞不問,放下她隔天他就因公又去了外地。那大老婆帶著那五姑娘,整日里有事沒事就喚她過去,責罵她不懂規矩,責罵她穿的衣服,責罵她的頭發,責罵她的長相......她的一切,對她們而言,都是飯后消遣的樂趣。
連下人都欺負她,飯菜竟是餿的,茶水里明顯有別人吐過的痕跡,衣裳吩咐去洗,拿回來卻是比以前更臟的......
人被逼到絕路上,是會出事的。
這樣的日子過了大半年,她終于受不了了。她想見馬爾汗,每一次一出院子就被夫人的丫鬟趕回來,她整個人瘦了一圈,日日夜夜想念娘親,想念家里的飯菜,想念那匹馬,甚至有點想念大張小張。
直到她親耳聽見五姑娘說,她每日的洗臉水都是下人前一日的洗腳水之后,她終于紅了眼。
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狠狠發誓,你們都說我是狐貍精,那我就是狐貍精!
她真的和五姑娘打起來了,從來沒和人大聲說話的她,用自己的小腳不停踹五姑娘的肚子,就連周圍的那些嬤嬤丫頭用力打她,她只認準了五姑娘不撒手,抓她的臉,擰她的手背,撕她的衣服,打她的頭......
終究還是被人狠狠推開,大家圍過去照顧五姑娘,留下她披頭散發被幾個嬤嬤擠到墻角不停用力抓著她的頭撞墻。脖子疼起來,耳朵鳴起來,她開始看不清東西,她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娘,女兒沒有被休,女兒死也死在了夫家,您,放心吧。
五姑娘沖著香雯惡狠狠地低吼,“你為什么不去死!”
香雯已經快要喘不上氣了,微微笑著,“我不死,我死了誰給你阿瑪生兒子呢?”胃里這時又有酸水冒出來,她想用力把它咽下去,可是這口太嗆,沒忍住一聲噴出來。她低頭一看,吐出來的不是酸水,是血!
這回真的得死了吧?她慘笑,有點釋然。也好,反正是嫁了人的,娘臉上是有光的,他也不會虧待爹的......也好,她這一輩子,也學會了騎馬......
我做錯了什么呢?她一遍遍的問,只有身體覺得暖暖的被人抱著,再無別的回答。她一遍遍的說,我們拜過堂的,禮儀道德,你們滿人懂不懂?有雙大手按在她額頭上,依舊沒有回應。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她不停的問。
我不生兒子了,我想回家,讓我回家......
幾天以后,她醒過來,發現周圍還是那些擺設,她徹底絕望了。
可接下來,院子里添了一個臉生的丫鬟,飯菜,被褥,衣裳,都換了新的。她納悶,被丫鬟扶著喝藥,好一陣子才能下炕。依然看不到馬爾汗,倒也看不到五姑娘了。夫人似笑非笑地問她,“身體大好了?”她連笑都懶得笑,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有什么可怕的?她回,“不關你事。”
夫人問,“那,不如我們一起去聽戲?”她說,“我沒空。”
“年紀輕輕,別得寸進尺。”
“你想把我怎么樣?”
嬤嬤大喊,“你別給臉不要臉,信不信我掐死你?”
香雯想了想,“你打得過我嗎?”
有五姑娘的前車之鑒,的確嬤嬤也要自己掂量一下,這狐貍精不要起命來,是真的不要命的。
在走廊碰見過幾次五姑娘,兩個人都是互相望著許久,誰也不松眼。“狐貍精!”五姑娘罵她。她笑一笑,“我就是。”
這樣的逞能到底有沒有讓她心里好過一些,她不知道,但是卻真的讓她免去了很多麻煩。她也很少出院子,也很少有人來她院子,就這樣靜靜的,一住就是三年。
中間見過幾次馬爾汗,一只手就可以數的過來。五姑娘出嫁的時候,她看他紅了眼眶,他回頭看見她直愣愣地望著自己,怔了怔,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她轉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心里想的卻是:他哭起來真難看。
再有就是他的生辰,她坐在偏桌上,不停扒拉著菜。六姑娘思葉四歲了,有時候跑過來盯著她看,“你是誰?”
她笑著答,“給你生弟弟的人。”
后來聽說,六姑娘是府里一個叫福珍的丫鬟生的,趁著夫人回老家奔喪的時候和老爺好上了。有了孩子,老爺去了盛京,夫人回來差點沒殺了那個丫鬟。那福珍生了孩子之后,知道是女兒,已經明白做妾無望,夫人又處處讓她不得好過,她只好領了銀子,徹底消失了。
香雯平靜聽了,果不其然,不是兒子就不行呢,她心里冷笑。
她十七了,出落得玲瓏有致,臉頰總是泛著一層淺淺的紅潤,因為早不再低頭走路,這幾年倒多了幾分大氣。
她爹快要急瘋了,寫信給她讓她趕快生個兒子。可是她爹忘了,她不識字。她端著信邁進了馬爾汗的書房。馬爾汗看見她那是著實愣了又愣,半天沒反應過來。他那一向嚴肅的臉上,竟然也有驚奇的表情,她看了想笑,忍了半天才咽下去。
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敢盯著他的臉了?臉頰總是清瘦的,肩膀總是寬寬的,她甚至看得到他胡子里嘴邊隱約的一顆痣。
馬爾汗讀了那信簡直是氣的要命,狗娘養的陳希閡。他皺著眉把信退回來,“沒什么事情,叫你保重身子。”
她早就找府里的小廝看過信了。她不伸手接,他舉在半空,又抖了抖胳膊,她還是不接。
馬爾汗抬頭掃了她一眼,眼神中多了一絲詫異,“怎么?”
她突然猛地站起來,不由分說解了自己的腰帶,沒一會兒就脫的只剩下一件肚兜。
馬爾汗臉上滿是難以相信的表情,他怪異地看著她,試圖眼神不再往下滑。干咽了口唾沫,眉頭皺的更緊,語氣有了些惱意,“你這是做什么?”
她半天不出聲,臉上一點變化都沒有,就這樣盯著他。緩緩地,除去了身上最后一塊布料。
他再怎么控制,還是跟著她的動作把她看了個光。又猛咽一口唾沫,一雙手用力按在書案上,整個書案被他壓的顫動了好幾下。
夫人的聲音在院子里響起,“老爺,老爺,六姑娘寫了首小詩,妾身......”她一邁進來,頓時看見光溜溜站在屋里的香雯,驚得她踉蹌后退了半步,手里的字帖也丟到了地上。
“出去!”馬爾汗幾乎是跳起來,沖過去把門猛地砸上。他憤怒地不能自已,一拳打碎了窗上的玻璃,轉過身一字一頓從牙縫里擠出,“你要不要臉?”
香雯異常平靜,平靜的似乎有些出奇。
她早該料想到會有這種結果的,其實,她沒有。
她以為自己少女的胴體會讓他終于有些表示,她以為自己大膽的這一步會帶給她一個完美的結果,她爹想要的,她娘想要的,他想要的。
她沒想過他會扔一件外衣在她臉上,冷冷地吼道,“滾!”
她心里有點點滴滴的凄涼,她撿起那件外衣,一邊拼命往自己身上套著,一邊眼淚大顆大顆掉出來。衣服穿完,人已經虛脫到邁不了步子。
“......為什么丫鬟能做的事情,我就不行呢......”她無助地跌在地上,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三年了,他不知道她的生辰,他甚至不知道她的閨名。
只有那一年那短短幾句教她騎馬的句子,竟然是他們說過最多的一次話。
香雯想到屋外的夫人,竟然覺得有一絲難過,她想起了她的娘。擦了擦臉,指著書案上爹的信,“請大人能對我爹好一些......爹如果過的好了,娘就有些過日子的錢......我爹已經十來年沒回過家了,娘的日子是不好過的。”她說著,悲從中來,用力皺著眉不想又哭出來,“我找人讀過信了,我知道我爹還等著我給大人生兒子......我們也是拜過堂的,我不知道大人那邊是什么禮數,您寫份休書,我拿著回去,也不再嫁了,就陪著我娘......”
她懇求,“大人既然這么討厭我,您放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