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彼時正在喝茶,乍聞我言,茶盞翩躚落地,他轉而飛身千丈,才得以尋回。著因我們的寺廟在天虞山頂,實是個無底廟。我的師兄們在二十歲以前,都要在身上系住繩子才不會掉下去,但我在初初記事時,就可以來去自由,為此我曾提問過師父,這其實是什么原由。
師父陡然暴怒,飛身跳上跳下天虞山幾個來回,后,終于給我一個答案,因為你悟性很好。
十二年前的事,早迷進漫漫洪荒,師父老說,師兄們只有二八年華,且上或下浮動不超過五歲,但他們時不時會在談話間,談到一萬年前或三千年前的事。
我反復查證,這在書上叫做傳奇,他們普遍是在遙想一段傳奇,確實不是精神分裂。
此時,我不得不合上師叔尊的日記,是因為大師兄正在園中喊我。一般情況下,他喚我二百聲后,才會得到我的回應。因不知為什么,在他心中初初動念,要找到我時,我就已經悄然知曉。
但每逢這個時候,我就會去做飯、去洗衣服、去如廁等等煩鎖事項,杜絕他一下子就找到我。但是今天,我方方聽了一聲他的呼喚,就一下子跳出去,實是有難言之隱,這個秘室不能讓他發現。只因書上說,人須當有隱私。
我的猛然出現,顯然成就了一段感人至深的助人段子。因為大師兄常常與我叫苦,每一次找我,都會折損他十年的修為。
我粗粗咀含他語,覺得,大師兄一定是在二師叔尊處,學來得夸張手法,太過融會貫通,所以,每每隨心出入,出口成章,全部用的都是夸張手法。
“三間真的是你嗎。”
他一臉感謝神情,真真是我不慣看的春花秋月,但實實,讓我理通一個情緒,做一百件壞事不難,難的是做一件好事。
俄而,他又恢復平常,淡聲語我,“三間,其實,我只是想寫一個東西,要問你一個句子。”
我轉眼天地之間,輕語,“今天可以吃肉嗎?”
我住在天虞山上的靜心寺中,按理說非仙即魔,從書上的道理上理來,我們可能是和尚。但我們都吃肉且都愛吃肉,有時為了吃到一口肉,還可能翻臉到白熱化的程度。而且,每到這個時候,十二位師叔尊都會向我投來強烈的憤慨眼神。我望了望,他們盆里的二十四塊肉與我碗里的兩塊肉,感覺到了書上說的寄人籬下,褪去世事遮掩,真真的可以一語道破眼前情景。
直到,十二師兄私下里對我說,“三間,師叔尊的肉塊總數是需要除以十二的。”我的憤怒才退化成心花。
此時,大師兄并未與我討價還價。從前,他通常是會辣手還價的,有時也會功成于倒搭。看來,今天他將問我的,一定是件事關生死的十足十大事。
我被他邀進屋子,他的屋子,我頭一遭來,因靜心寺的規矩矛頭,都是直指于我的,即我不許與大家一同如廁,一同洗澡,一同換衣,這就直接導致,天虞山上三分之一地盤是我一個人的。且剩余部分,又被規定我免進眾師兄房間,反之亦然。
但凡規矩都有例外,當我一個人左右無事時,我就會流竄在師兄弟的空房子中。因為這時,他們都在堂上念經,而我則百無聊賴。只是,但凡被我流竄過的房間,第二天,就會有師兄發生感冒等小癥狀。其實,于這則規定,我心中頗有不臣,他們在堂上念的,根本不是經,我們到底是不是和尚,這是個值得商榷的事。
師兄照量了幾翻周遭,確定無異后,才對我說,“梧桐相待老,是不是真的。”
大師兄讀書寥寥,大抵只會寫自己的名字,三梧。我輾轉幾番心意,想梧桐啊梧桐,相待老。我的大師兄莫不是思春了,這個且要讓他思下去。遂有史以來的,我切切語他,“梧桐傳說梧為雄樹,桐為雌樹,其實梧桐樹是雌雄同株。”
大師兄摸了摸后腦勺,留下一個云里霧里的眼神后,將我拉起,拋入院中,動作行云流水,無半絲拖泥帶水。
我不死心,仍在屋外,諄諄誨他語,“大師兄,你若還是不懂,我還可以再仔細打點給你。”
他在屋中泣語,“你破滅了我的神話。”
說真話的代價,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第二天,大師兄也病了,眾師兄在集肉去看大師兄,我巴巴地拿出了去年藏的肉干,想,悔不當初。
在寺中的生活,最撩人興致,欲罷不能就是晚飯時間,且我是一個有耐心與韌性的人,所以,我一向會長久地沉迷在晚飯中,吃得斗轉星移。
十一位師叔尊,集體表決通過,對我溺于飲食的處理決定,天虞山的山志由我來主筆,以防我日日無事,左右以吃喝為事。繼而,又有一位師叔尊被解放,留下了幾年的生平志后,飛升四海。
我想,又有兩塊肉,將投入下一輪的伙食分配,真真是一件大好事。但有介于僧多肉少,經過層層盤剝后,分入我口中的,怕只不過兩三肉紋罷了。只是,我從不棄涓滴,喜悅如故。
十二位師叔尊只剩下了十位,這直接會導致,未來的某輪投票表決,會以五比五表平。遂,師父一咬牙一跺腳,重新入圍師叔尊序列,讓我們改稱他父師叔尊。但我覺得,還是倒裝且省略為宜,故我常呼之,父尊。
不曾想,父師叔尊聽完這個稱呼,飽飲的一口茶,全部噴吐而出,成為我記在山志上的第一筆:有嬰三百年,天虞山下茶雨,九九八十一天。山中厭水的植物全部淹死,山中喜水的植物全部嚇死。
天虞山在八十一天中洗涮一新,重辟生靈。過得一月,天表來詔,念我父尊革故鼎新有功,賞金人十二。彼時,我隱在山之陰偷聽,覺得帝君的封賞,著實不切實際,雖則,父尊在一夕之間腰纏萬貫,但實不如肚藏萬貫來得痛快。
遂我提筆,仄仄墨下,山志最后四個字,“有功帝表。”卻并沒有詳加論述,天帝表彰的個中由來,意味,與感言等,使得這則山志中成為第一條,每被山鄰談及,便夸贊云,真真言簡意賅,數字扛鼎的一則新聞志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