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你沒事吧?”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聽見有人叫我和尚,因大家一般叫我作師父,而這通宜男女,讓我毫無介懷。雖說現(xiàn)在我明明就是一個小和尚,但聽他這樣叫我,只覺得一顆心在胸膛里跳得血淋淋的。
我捂胸蹲下身,不作一響。一只手沿上我左臂,深入袖中細(xì)細(xì)按住。一種幽香游游潤及周遭空氣。這個動作加上這種香味,據(jù)我多年讀書而知的,恐系一老練登徒子所為。但誰說每逢登徒子,必當(dāng)反抗,我不僅沒有反抗,還迷瞪瞪地看住他。他與書中所述的登徒子如出一轍。但是,我昨天所看的書,恰恰反復(fù)求證了一個事實(shí):其實(shí)登徒子實(shí)是一愛丑妻如一的好男人,只因正逢宋玉為撇清自己專愛美人的浮行,而指謫于登徒子連丑女也愛成那樣,必是壞男人無疑。以為佐證自身的清白。同時,那位亦愛美女、且珍藏美女如潮的楚王,本身也是一登徒子。又本著老鴰落在豬身上,只看見別人黑,看不到自己黑的傳統(tǒng)美德,深予認(rèn)同。一同指鹿為馬到如今。
所以,我一直是對登徒子喜聞樂見的。而且最讓我對他目不能移的,是他一頭溫軟如綾緞的長發(fā)和那長發(fā)擦過我手心的感覺,細(xì)細(xì)小小的癢。不想而知,如果他把自己用于頂替那匹馬還給我,我是多么的樂于接受。
當(dāng)我拔出冥想時,他已經(jīng)好好直立起身子,這也就直接造成了我對他的仰視,那樣好看的側(cè)臉,如山海爛漫時,山端的佛光一般普照于我。萬音俱寂,只有他的輕語,在空中輕輕徘徊,“小和尚沒有什么事。那在下就此別過了。”
我被他的形容舉止驚住,張口時發(fā)現(xiàn),思緒還未跟上,甚至,不知該說些什么,讓他來頂替我的馬,把他自己留下,供我長相凝看。
他的視線一飄而過,向丹穴山的方向翩然而去。
我終于破口而出一聲驚呼,“我的馬。”彼時,他正行至馬前,回頭語我,“這是一只麒麟獸,并不是馬。”
我頗為疑惑,不是馬就不用賠了嗎?“好吧,它不是馬,它是麒麟,但你得陪給我。”
他說,“我是為了救你。”
我說,“哥哥,我好好的,不用人救,但你殺了我的馬和我的豹子,這是真的。”我一狠心覺得一匹馬換一只他,只恐他會氣急敗壞,如果再加上一只藍(lán)豹或許會很從容。
他笑了,有二根枯枝從旁遙遙伸過,看來是凡心蒙動,從前執(zhí)守的道德觀,生生塌陷了一地,齊齊萌起綠芽,沖著這哥哥迎風(fēng)招展,最終有些孟浪了。他說,“好吧,這個給你。”
我的雙眼不舍地離開他的臉,看向他的手心,什么也沒看見。因?yàn)椋铱吹搅怂氖峙c我所有的師兄不同,倒是不多一指也不是少一指,但是指素修長,風(fēng)骨清略,生生的不同。半晌,才發(fā)現(xiàn)他手心正中躺著一枚白石頭。
我在他手心翻了翻那白石頭,不大滿意地對他說,“這塊石頭,竟是白色的。我沒見過白色的石頭,但我不想要。”
他又解下一個荷包,含笑對我說,“這個呢?”
我搖搖頭。
他撫額說,“那……”
我見他想得辛苦,便對他說,“我想要你。”
他“……”
好在,當(dāng)他聽說我住在丹穴山時,喜滋滋地從了我,跟了回來。
我剛?cè)肷介T,便不合時宜地發(fā)現(xiàn)了大師兄張望的身影,他望過我,又望過白衣男子,最后,切切問我,“無影呢?”
我思索了一下,將他拉到一邊說,“你一向是高山景行的。”
他說,“啊!”
我說,“對。你承認(rèn)就好。”
他說,“但無影呢。”
我說,“它成仁了。”
他說,“啊!”
我說,“你高興就好。”
然后,我翻開虞山志。舔了一下毛筆頭,記下了我們的對話。轉(zhuǎn)身對白衣公子,“我們走吧。”
那白衣公子朝我微微一笑,我正在跨過門檻,生生的絆了一下。他突然伸出手扶了我一下,我端端怔住,愣瞧著他,覺得能從他臉上吸納那些美好的氣澤,是這一生最大的修煉。
其實(shí),我是不被允許參加修煉的,與大師兄私下交談時,他給我的說法是,我不適合修煉。我一生氣把一個噴嚏打向他,他立時消失,兩天后才回到天虞山。
三天后,我想到了辦法,苦苦求他,也沖我打一個噴嚏。他對我的要求表示遺憾,噴嚏不是想打就能打的,那需要天、地、人和等等。我立時向他笑一笑,在身后拿出一個水桶,沖他倒了一桶冷水。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他的噴嚏立時得到了調(diào)動,一個連著一個,我轉(zhuǎn)著圈接了六個,人還在原地。至此,我覺得,他的話全是騙人。什么修煉,都是他那樣的人該去的。而我天生就不需要修煉。所以,我的情緒得到轉(zhuǎn)換,為不去修煉而沾沾自喜起來。
但當(dāng)晚,父尊就找到我,又拿著兩塊山石與我做比。他投出一塊山石,砸在對面的明柱上,明柱無動于衷。我表示,這是一塊了無作為的石頭。
父尊點(diǎn)頭,又對我說,“你把它拿回來。”
我樂顛顛地跑過去,拾起石頭交給父尊。父尊叫了我的名字,示意我傾心觀看,他換了另一塊石頭。
但,我眼尖地發(fā)現(xiàn),他又做了一次調(diào)換,這樣,還是上一次的石頭,飛了出去。
我傾了兩顆心。
父尊投出了“第二塊”石頭,殿前的明柱,不知是如何梳理的情緒,連根拔起,飛了出去。
我表示,這實(shí)是一根立場不堅(jiān)定的明柱。
父尊說,你有沒有想‘到’別的。
我點(diǎn)頭說,我想‘過’別的。
父尊似被冷水激了頭,點(diǎn)指喚我,“三間來,為師告訴給你,你不能修煉,不是因?yàn)槟阋呀?jīng)修煉好了,而是你不適宜修煉。你只適宜讀書,你看,你的書比他們讀的都好。”
我轉(zhuǎn)眼時想,其實(shí)有一本沒字的書,幾位師兄好像都看得懂。但我又想,至多是他們愛做夢吧。
此時,我跑到白衣公子身邊,拉住他的手。
不知何方響起一聲慘叫。
我想,大師兄真不濟(jì),八成又是被耗子咬了。因他這叫聲與他見了耗子時無望的叫聲殊無二致。
只是,現(xiàn)下,我這樣拉起白衣公子,只覺塵世如此不同,所有物像,看取眼中時,生生大了三倍,大師兄的慘叫聲回憶起來,毫無方向感。白衣公子的笑意彌進(jìn)我心源,我心有采采的瑩亮。
那個慘叫聲,還在大幅度傳來,震得我頭暈?zāi)垦!N蚁耄髱熜值墓αφ媸歉邚?qiáng),但卻不敵一只耗子,正說明他常念的歪經(jīng),實(shí)是無以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