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大夫人若有所思地只是盯著我瞧,眸色如海,我有點琢磨出味兒來了,回頭摘下花萃脖子上的組玉佩。在她的深深目光下,套在自己脖子上,心下繼續琢磨,倘若這樣也不行,就真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謝云抬頭,她身后的一干隨侍并著采萃,都識趣地躬身退下,廊下是五月槐花,花瓣柔軟得讓人心頭跟著一道去柔軟,初夏的明媚邁邁如焰,一下子只剩下我們兩個,我反有些局促。
小三兒這種事情,書上早寫過,從來都是被大夫人切恨入骨的,我當然也沒報什么希望,她會厚待我。
但她還真是厚待于我,先是一笑驚鴻,然后,一步步向我靠近。
我圓睜的一雙眼里,有她默默如許的笑意,她就像是在打量一件愛物,目光染點的,也并不是什么哀戚,裸露的弱頸是纖弱的荷莖。她的目光就在我面上繚繞,我并不示弱地掃回去目光,還有點擔心自己沒有經驗,不懂得如何抽身,我們這樣子天長地久地看下去,真不知什么時候是個頭。
但,她優雅目光一轉,纖手輕抬,而塵世仿似靜隱無聲,她已經上前,為我整理胸前這掛玉佩。一重一重精致地理好。偶爾會發出又脆又亮的一個小小的撞擊聲,久久回環腦海。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幾乎要將自己冰倒,真不知道,她是安了什么心。我忍不住又瞧了她一眼。
她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所以,一邊輕手將玉佩一層一層歸整清楚,一邊提問,“這么急是要去看阿九!”她總是這樣喚陳九一,也太不重視九公了。我戳在那兒,任她擺布,想,要是我,我就要叫他一一。為什么呢,估計九公知道后會打我,我是可憐他,生了一破兒子,還沒有起名權。
一切打點已妥,她又滿意地看了我一眼。是極不舒服的一眼。不過,后來想到,一切都與我無有關系,只是不知,這位大夫人對采荷姑娘,安的是什么心罷了。
我從來沒有和一個女人單獨呆過,越呆下去,就越覺得是毛骨悚然。而且正如大師兄所說,山下的女人都是一種怪物。我漸漸領悟到了一個規律,眼藏會在我感到害怕時得到法眼集結,所以,這一次在我害怕時,眼藏也果然在漫漫無邊惶懼中得到調動,色彩漸漸匯來真實的人間。
法眼又一次規整了畫面,使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謝云的心事,一幕幕演化開來。
看得越清晰,就更加讓人惶懼。她那么恨我,也就是眼前的這個采荷。可是,她還要向我笑,反而更加要笑得和藹可親。
眼藏中,她在采荷嫁進來的前一天,對鏡擬轉笑意,是那樣的辛苦,一遍一遍抿起唇角,又放落唇角。可是,連她自己也看得出來,那并不是笑意,惱恨仍占據巨大的成分,活脫似個怨婦。
她并不氣餒,甚至猶如饑渴一樣地反復錘煉自己。大約是幾千萬次過后,眼前的她,終于,已經可以笑得這樣自如。為了將自己的鋒芒隱藏,她甚至割破手指,似乎是那種切膚之痛,才能讓她淡化一點心痛,也才能殞減一點心傷,做出一個無所謂,又近于和藹的一個笑意。但不得不說,她太是個堅忍不拔的姑娘,第一次笑出時,一雙大眼睛竟是在流淚。一邊做出好看如桃花得氣美人中的笑意,一邊淚落如雨。為了增強她這樣一笑的可信度,又對比過幾款古時的美人圖。果然可以笑得溫柔賢惠,不含一分妒意,只如清流潺潺。
如果不是在眼藏中,真實看到這樣的情境,又有誰會想到,這樣傾世笑眼流波,滴滴明媚的笑意里,掩的是一顆泣血之心早已千瘡百孔。
這樣的眼藏,我不愿意看到,但其實,并沒有能力將它收起。而后的走向,更是讓人怵目愀心,由于十四年來,我從未見過凡人的心術,更加沒有看過虐戀風格的一顆心,一時不慎就更加的害怕,于是眼藏源源不斷涌入,畫面千回百轉,似乎綿綿無有盡頭。只是,這顆心,并無一點美好畫面,法眼集結回來的大千色彩層疊里,好像是在看二師叔尊不太擅長的恐怖小說。
首先印入眼簾的,是謝云氣色不大好的一張臉,明耀的日光也并沒有為她增加光輝,反而恍得蒼白而不含血色。接下來的這個想法,是眼藏中發出自白陳述:她其實已經想了好久。那就是想要以血腥的辦法奪回她的幸福。辦法說來血腥,其實只是三言兩語,要在九公子大喜的當天,殺掉一個人,從而終結九公為兒子納妾的這款芳心。
人選的謀定,才最是費時,她物色過許多的姑娘,但都不可用,最后,用的是一個傻姑娘。怪不得,大師兄會說在眼藏中看到了那個行兇的姑娘在向他笑。她是在笑,她一直都在笑,有事沒事都笑,向所有人笑。所以,她殺錯了人,還好,手法更加的拙劣,比最初由謝云預計的一刀斃命,有了天壤之別。
九公子中刀后,不過一天,就已經痊愈。可以想見,這一刀的深度,該有多么清淺。我知道,九公子當然不會死,因為我看過他掌心上的生命線,簡直是全天下最完美的一記掌紋。
同時,也在想,也許,那個姑娘本就不傻,她也是愛慕九公子。只是,這個姑娘不在眼前,無法用眼藏進行分析。而且見到她時,自己不傷心,也是無法做出分析的。我不喜歡傷心,自我反思,覺得這樣的相見,爭如不見。
我不能明白,人間所謂的摯愛,竟然是傷害。本想將這個不明白,當做疑難問題,問問大師兄。其實,縱然大師兄此刻在我身邊,他的解釋,也許會比這事物表象還要簡單,他會同每一次一樣,對我說,“因為凡人太糊涂,他們根本打理不好在手的愛恨,有時,甚至混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