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同樣也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從來沒見他哭過,這時卻哭著說:“都快一輩子了,怎么這么不夠種?要急著先走……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從來只知道想著別人;誰也不得罪,對誰都那么好……”
弟弟也忍不住哭了。我傻了,一下子沒了方向。
回到病房,母親似乎有些察覺:“老頭子,你怎么搞的,眼睛紅紅的?”她頓一頓,又說,“我都好好的了——趕緊跟醫生講,我們馬上就回家……”
我感到受不了,示意弟弟一道出去;痛定思痛,我得拿出一個交代來。我怔怔地盯著弟弟,毫無生氣地說:“到大醫院,沒個十萬八萬——不是利息漲了嗎,你嫂子把錢都存了定期,現在也拿不出來……”
許是不忍心,弟弟看也沒看我一眼,毫不猶豫地說:“我來拿。”
和母親說,只是動個小手術;不把它拿掉,肚子里的水還會漲。聽到水還會漲,母親怕了;但一說要去大醫院,母親死活都不愿意:“那得花多少錢?臨老了還要害你們!不如生個急病,一下子死了的好,省得拖累你們……”
……死了的好!母親的話似乎突然在我心頭開了個口子,竟然露出一塊相通的地方;好像搭上線就能通電,會照亮心中的陰暗;及至照亮了心底,發現有那般的驚悚和恐怖——嚇得我慌忙關了電門,把內心收拾好……聽弟弟在慢聲地對母親說:“……小手術,也要不了多少錢;再說我們也不是不能過,稍微省一省也就出來了。您老人家想一想,不趁早把這小毛病治好了,等拖成了大病,不是讓我們更加擔心嗎?”
母親躺在病床上,瞪著一雙無神的眼睛,那一種無助和痛苦,不是因為不能治病,而是因為自己生了病要讓兒子們為她去花大錢醫治……
小英英來電話了,正是吃飯時間,母親讓弟弟去接。遠遠地坐在靠門的凳子上,也不知道瞅一眼病床上失落的外婆,小英英自顧自津津有味地翻看著一本雜志。我拿出幾袋買給母親吃母親卻說不喜歡吃的零食:小核桃能補腦子,香蕉片能提神,開心果能開心……缺營養的小英英,歡喜地收下。聽到母親輕輕地嘆息一聲:也不小了,都十七歲了,是個大姑娘了……母親還是讓我們陪小英英去吃飯,說別誤了上學。
承蒙親戚和“腫瘤主任”對母親病情及當下形勢的分析,一致建議:上海某大醫院婦科最理想,但一定要有關系,不然跑過去都排不上號住不上院。讓老人家去苦等,各方面都吃不消。可先把這里拍的片子及相關報告拿過去,請專家看看,確定后再說。假如看不了或不能夠手術,來回折騰也受不了。老人家身體弱,在這里吊吊水,補充點營養,休養休養也好……
上海倒不怕,幸有表兄在市委上班,很硬的關系,一直也沒斷過聯系。知道母親的病,前兩天還來過電話,十分關心地問候過母親。接通表兄的電話,表兄說不存在什么麻煩,不過被指定的這家醫院沒有直接的關系,他也得去找關系。他又說讓我們放心,不要緊的沒什么大問題,他會盡快給我們消息……表兄是我們家至親的親人!他一定還記得母親為他燒的飯菜,也許不見得好吃,但在那缺少溫暖的年代,應該也是香甜,相信他至今還有回味吧……
在焦急地等待中,最難受的自然是父親:你媽媽身體這么差,也不知道要動多大的手術;又要煩人家人求人,假如——還不如不去,興許還能讓老奶奶多活些日子!要不你們兄弟倆再商量商量?此時父親內心的矛盾和掙扎,怕是誰也不能夠真正知曉。相信表兄相信大醫院,母親的病一定會有救的……我們只能這樣去安慰父親了。
聽說母親要去上海,妹妹也趕過來了。她很忙難得有空,男人不爭氣,她得上班掙工資,供兩個孩子讀書。她對自己都不好,她的心早被她那個不完整的家撕得七零八落,也無法歸攏到一起了。眼窩深陷,一張蟹殼般的小臉上刀也刮不出肉來,總是一副苦兮兮的樣子。她便兩難地說:“阿媽生病都是你們出錢,照顧也是你們;要我這個做女兒的還有什么用!聽說大醫院管得嚴,不像家里,它都不讓男家屬陪護;我不去,你們怎么搞?那個死狗日的還不如死了的好!什么都不管,身上也沒一分錢;兩個小孩子念書,要花多少錢?!他們還小,都離不開我;我又笨得要死,有事都不曉得問人;就怕我去起不了作用,反而還添亂;又暈車,又不認得路;身體又不好,不是這里疼就是那里癢的;這次過來也要去查一查……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妹妹絮絮聒聒地倒出了一大堆廢話,還不應該有地露出不好意思來。生生地瞅著自己的親身妹妹這種模樣,我是無話可說;弟弟總是低著頭,無言以對;父親也不說話,自始至終一直看著她說;母親張著嘴喘氣,六神無主地盯著灰暗的天花板……
也不過是第二天,就盼到了表兄的來電。他說救命的事不能不急,容不得半點含糊。他指示我立馬趕過去,到滬后即刻聯系他。他的果斷使我打消了一切顧慮,不假思索地加快了腳步,不容我有半點停留;他的話語飽滿了真情,讓人深深地感動;不愧是當官的,深明大義,能為天下眾生——起碼是家人——做主。
趕到表兄家,表兄已下班回家。沒有過多的客套,他交給我一只單位專用的大信封,上面有要找的人的地址和名號。他交代我怎么去遞送、怎么說話,一一細致慎重地加以指點……姨媽知道我來,讓保姆在茶幾上擺滿了吃食;關切地詢問了母親的病情,感嘆道:“老好人一個,偏偏不走運,生這樣的病。在家時早就跟她說要信耶穌,有神保佑就不會……可她倒好,總是說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哪里有空。現在可不就——”
“老娘,您讓表弟喝口水,待會他還有重要的事要去辦。”表哥制止了姨媽,及時地分辨出孰重孰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