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知道自己的病有治,于內心還是感到了欣慰,母親的精神和心情一下子好了許多。像她自己說的:好好的人一樣了!坐定后,母親東瞅瞅西看看,驚訝中得出這樣的結論:“乖乖,還帶我住大賓館!這得花多少錢呀?這不是在睡覺,是在浪費錢啊!”
發現弟弟鞋都沒換,就說他也太不講究了。他只是笑,終于痛快地說:“我去洗個澡。”
“哥。”弟弟在衛生間叫我。
我忙跑過去,拿出晾在里面的襯衫,還不忘記念叨道:“別弄臟了,上千塊呢!”
終于可以真正痛痛快快地沖澡了。母親卻不能,她不會使用淋浴器;反反復復地教她數回,她也沒明白要領。或冷或熱的受過幾番扎磨,她不好意思地樂了;馬桶也不習慣用;席夢思床墊使她不舒服……因此,母親便又得出一個結論:這不是花錢買罪受嗎?幸好名為酒店,實不供應酒;不然母親將會是怎樣地難受。帶母親出去吃飯,沒點兩個菜,母親就急了:死貴死貴的。你那里有那么多錢。現在又沒有什么收入。大孫子上學不曉得要花多少錢。我都是知道的。等等等等。
聽說表兄和姨媽要來看自己,母親顯然很激動,但并無異常,畢竟她是看著表兄長大的。
我和弟弟奔下去,幫表兄搬上來一大堆東西。進電梯時,我忙騰出一只手來,要去扶一下姨媽。姨媽把手一擺,不樂意地說:“不用,不用!你當我是老了?”
姨媽戴副金邊眼鏡,脖子上系一條絲巾,披著薄的紫紅色的外套……完全是都市老太太的模樣。只是肚子也鼓起來了,像沒抽積水時的母親;卻是大不一樣,姨媽肚子里裝的可是生活的優越。
“姨媽,外面冷嗎?”我又找出一句話來問道。
“不冷,怎么會冷?你別看我穿的少,這可都是羊絨的,一件抵好幾件呢!”姨媽爽快地答復了不冷的理由。
母親早已迎候到門口,表兄簡短的問候過,姨媽一把拉住母親的雙手,親熱無比。也難怪她們這樣,她們雖是堂姊妹,但從小玩到大,長大后又都嫁到同一個村子。不過姨媽卻有著大不同:姨夫去世得早,當年她過得比母親更苦;后來表哥出息了,她的生活就有了根本的改變……她現在過著“子貴母榮、與神為伴”的日子。
表兄坐下來,很隨便的樣子,沒一點當官的架勢。他和我們自然地說著家鄉的人和事,卻漸漸地顯露出深深的厭惡——大概是恨其不爭吧!及至后來他說到要給張教授表示表示,怕是想到我們會有顧慮或是不領會,便開導我們:“……一樣的,她會在用藥上給予照顧的;有好多人捧著錢想送還送不出去呢!”
“怎么會呢,我們已經得到了大關照,這是天大的人情,不是錢就能夠買得到的!”說著,他便留給我們一個電話號碼……
那邊,母親和姨媽正談得火熱;大多是姨媽說,母親努力地聽:“……他好忙的,要管好多事好多人,有時候加班要加到深夜;找人辦事可不那么簡單,為這事打了好多電話。現在好了,放心了。好好地把病治好了,聽我的話,回去后一定要信耶穌;求神保佑就不會有那么多事了!上海多大的城市?都有好多人信!每次我去教堂做禮拜人多得都擠不動,什么人沒有?有年輕人、有大學生、還有當官的呢……”
姨媽天上人間地,收也收不住了;且聲音響亮,壓過了我們這邊。
“老娘,你就少說點了,讓大姨休息吧。大姨,您就不用再擔心了,這里有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有什么困難盡管說,有什么需要就讓表弟到家里拿;都是一家人,千萬不要客氣。”表兄站起身。
“不擔心喲!不擔心喲!”母親也站起來,不迭聲地道。
送走姨媽和表哥,弟弟翻翻身上的錢正好夠數,便按照表哥留下的號碼打過去,聯系上賣卡的人。打車找過去,伍佰元一張的消費卡要了十張,上面并沒顯示金額。
“沒關系的,上面都有編號;編號不同數額就不一樣,收的人都是知道的。”賣卡人解釋道,并無意中似地提起表哥,問我們之間的關系。看來表哥和她是常打交道的了……
回來就坐公交,挺遠的路,到酒店時,母親和弟弟都睡了。胡亂吃點東西,沖個澡便也躺下;睡意朦朧中,感覺被子在動。睜眼看到母親的身影,瘦弱似夏日的微風,停在我床頭;輕輕為我蓋好被子后,高抬腿低落步地回到自己的床上,心滿意足地躺下。除去外套的母親,皮影戲里的人物一般,讓我心顫……睡意也受驚地跑了,便想起小時候的種種。從小到大,從頭到腳,從沒挨過母親一巴掌;母親那一雙粗糙的大手,沒讓我感覺到明顯的溫度,卻使我感受得到母愛的厚重……
第二天早早地,發現弟弟不見了,母親的床鋪鋪得整整齊齊。我也翹起來,不好賴床,星期一到了。衛生間里有響動,我在外面喊,母親在里面答應,讓我進去。看到母親正埋頭收拾用過的浴巾毛巾之類的——我的媽呀,您就好好歇歇吧!
“我好好的了,歇著還不受用呢。”母親固執地說。外面有敲門聲,打開門,弟弟拎著熱熱的早點進來……
等我們來到門診處,卻已是人頭攢動。角角落落找遍了,才給母親搶得一座,便與弟弟護駕般地護住。到了約定的時間,來到閘門的關口處,竟被安保攔住,難道我這道金牌失效了?安保卻振振有詞:今天根本就沒她的門診。怎么回事?什么變故?難道會爽約!我一下子慌得失了“張”,像汪洋中的一只小舟,突然遭遇到颶風,有了沒頂之災。弟弟舉著眼,張著嘴,活脫的目瞪口呆;卻不忘緊緊扶住也受到影響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