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外走廊墻根處,擺一張臨時病床。一身軀寬大的男子,手腳顫抖,上下床都不能自主;病魔帶走了他的健康,也攫取了他的力量。一壯碩小子,穿著時尚,卻怕人似的呆在一旁,雙手插在衣兜里;看她瘦小的母親雙肩撐在病人的腋下,一手抓腰一手拽住胳膊,艱難地扶上扶下,不聞也不問……
抽過三次,母親肚子里的水終于退了,可以做進一步的檢查了。在做CT時,需要憋尿,母親沒有感覺;便找一空位子坐下,讓母親繼續喝水。走廊里擠滿了人,都在等待命運的光顧,卻還不知命運之神將以怎樣的方式降臨……突然,“砰”的一聲,一男子沖著蜷曲在病床上的老人吼道:“丟不丟人?這么大歲數了,還像個小孩子不聽話……”
應該是老人的親生兒了,不然也不會如此放肆地親近他。剛才的那一聲巨響,應該是那男子拎起病床撞擊墻壁而發出的動靜。這一切就發生在對面,太近了,無法躲避。母親被嚇壞了,呆呆地端著杯子,半天也沒回過神來……等母親有了尿意,我忙繞到觀察室,報出親戚的名號,馬上就輪到了,很順利地做完了檢查。不由得大大地又稱頌一回。
同病房的老太太吊完水早回家了,空下來的病床成了我和弟弟的蝸居;鬼打架的地方,也就沒有人管。許是受到白天的影響,晚上母親睡不著,便半躺在病床上,好像有話憋在心里不吐不快地和我們說了很多:
“……還好了,他還給老人看呢!還有連問都不問一聲的呢!小二子媽媽你們還記得吧?老奶奶八十多了,不就一個人燒一個人吃呀,她女兒一家子就住在隔壁呢!從來也不管不顧她。眼睛又不好,是什么白內障?有一天在外面拾柴禾,看不清路,又走不動。就那么走一截歇一截,小二子看到就像沒看到一樣,還是我扶著她回來的。她是一路走一路說,好像有訴不完的冤屈——大姐呀,你是個大好人呀!我一個老孤寡,沒你幫我我都回不了家喲!我還勸她,怎么辦呢,總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又有什么好講的呢……講著講著,老奶奶去年都過世了。她身體好得很咧!沒毛沒病的,都是熱死的、餓死的……死的時候呀,都沒了人形,還沒個三歲小孩子重。聽說老奶奶還攢了不少錢,都是一毛一塊東討西要積下來的;但到現在小二子都不敢到她媽死的小屋里去,那些錢還是求別人幫她翻出來的呢。你們說怪不怪?這人死了是不是還有點意思!要不然小二子媽媽死了都這么長時間了,她女兒為什么還那么怕得要命?!”
大概是講得口干了,母親停下來拿手掌抹一抹嘴巴,她從來都不喜歡喝水,不到實在渴了時是不會碰杯子的。這應該是常年勞作所養成的習慣,就像她常說的“一忙起來頭都忙掉了,哪還顧得上渴……”
抹過嘴巴,似乎就解決了口干,母親繼續說:“再講阿六家男人,你們不一定曉得,是我們鄰隊的,比我還要小呢!也是去年熱天死的。他倒有兩兒兩女,但都不怎么好,也沒什么出息,只能自顧自地馬馬虎虎糊個嘴。他人太老實了,可憐得很。他女人阿六就更是的了,比我還不如,從來也沒出過門。起先也沒什么,就是肚子疼。本來肚子疼也不能算是病,熬一熬,還不是照樣做事。后來不知是怎么搞的,就實在是疼得受不了了;就有人好心給他出主意,教他自己乘什么車,到城里的大醫院去看,還給他畫了張圖……他老大爺倒是好,找了大半天最后卻找回來了,說是找不到醫院。都把人家笑死了,世上哪有這么笨的人!你找不到,街上那么多人,你就不曉得問問人家呀?!回來后沒多長時間,也沒一個人說要帶他去瞧,就那么活活地給疼死了。到死,也不知道到底是得什么病死的……”
“阿媽你吃吃橘子吧。”
弟弟把放在開水里加熱過的橘瓣遞到母親嘴邊,母親吃了兩瓣就不想吃,迫不及待地只想說:“還有你圣和大舅,你們一定曉得;和我還沒出五福呢,很近的。他是一輩子只知道死累,也不舍得亂花一分錢。他幾個兒子女兒都在BJ做生意,賺了好多錢;前幾年他也跟他們去了,幫他們累。也是在去年,他一個人回來了,我還在路上碰到他,啊喲!整個人瘦得脫了形,像是換了個人。他說他一直拉肚子,吃藥也止不住;他兒子女兒說他不服水土——就奇怪了,幾年都過來了,怎么偏偏現在就不服水土了?渾身都沒力氣,也幫不上他們了!我還問他,怎么大舅母不陪你一塊回來?他說他們都忙得要命,她要給他們洗衣、做飯,那么多人,哪還能有一點空呀!他還笑著說,BJ多好!有得吃有得喝,什么也不愁……我是沒福享受呀!你說人有什么好講的,你們那個大舅呀,回來后還是不停地拉;就在今年不久前,好好的人就因為拉肚子,也走了!唉……”
母親長長地嘆息一聲,許是為我們那位遠房大舅的去世而惋惜難過吧。慢慢地躺下后,還弱弱地自語道:“也是忙得顧不到,但那么多人,就沒一個人抽空帶他到醫院去看看!拉肚子,那么個小毛病,BJ那么大的醫院,還不很容易就看好了?也就不會……看好了,就是幫你們看看門、照應照應也是好的呀!”
“阿媽,講累了吧?不說了,睡了啊!”弟弟輕輕地摸過去,為母親理一理被角。
夜靜得像一塊冰冷的屏幕,母親的話實況轉播般歷歷在目……這應該是母親和我說的最多的一次,小時候不聽她的話是無知,長大后不聽她的話是厭煩。常年的聚少離多,母親是把這次生病當成了難得一見的機會,自然就會有說不完的話啊。得到了傾述的母親,好像是一塊心病得到了緩解,安靜地睡去。而她留下的話語,卻仿佛是一把把利劍懸在頭頂,讓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寒氣,心驚膽戰,徹夜難眠……
各項檢查結果都出來了,“腫瘤主任”倒是爽快:要么做化療,要么動大手術;但手術這里做不了,非得到大醫院。歲數大了,風險也大。第一不能耽擱,第二怕也經不起折騰……
第一時間,我把這里的情勢通報給妻。妻受不了如此大的打擊:“到大醫院?得要花多少錢!到時候錢花了,人也沒了怎么辦?豈不是人財兩空!別問我,我沒錢。你掙了多少錢給我呀?去死吧你!”
妻最后咬牙切齒地掛斷電話,好似一下子切斷了我前面的路。母親的病還沒得到真正的療治,我卻已經被死了兩回,真可謂不幸中的大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