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查房前,家屬都得回避。王妹老公亮出一包好煙,邀我去樓梯口。精瘦的身材,一雙小眼睛閃現出精明;似有滿腹的話,按捺不住地要向我這個外人傾述。
“……兩年內做了兩次手術。第一次**里的那層皮沒有剝完——好的總歸要留下。沒多久就復發了,這次倒做得徹底!連尿都要從另外一個地方出來了……整個人也就廢了。誰知道這條命還能保多長時間!我現在完全可以再找個女人,卻又不能夠那樣做——我兒子在讀中學,將來還不得要靠他舅舅!你知道有一種忍受都不是心所能夠承擔的……”
他說著瘆人的話,流露出十分怪異的表情。
“……為了給她治病,她哥哥整個人都瘋了似的不顧一切……反正所有的錢都是他出的。這兩年我什么也不用干,全程陪伴——好在我在她哥公司上班,一年幾十萬也不會少的。其實生了這種病,再多的錢再怎么樣又有什么用?!她哥家里還有個不省心的兒子,書不想讀要去當兵;也行,上軍校做軍官也是條路。他哥就去運作,送了輛寶馬給一司令員;說定了只要參加考試,不管考多少分都確保能過。他那寶貝兒子倒干得出,帶著女朋友游山玩水去了,錯過了考試時間……說是當兵兩年,其實在部隊也不過三五個月。回來后,再給他找一公務員位子——正科級。他也不樂意,說什么每天上班什么事也不做,無聊。他整天還能干什么?黃賭毒都占全了!這不就成了要命的禍害……這也是有錢的好處!”
他終于是一吐為快地釋然和滿足了。這些話,怕也只能是對我這樣的外人吐露了。
二十床女孩的手術如期進行。術后被推進病房,不見她爸媽跟來。難道也是在等電梯?!護送工卻等不及,招呼大家動手。我說這種事怎么好幫忙。弟弟卻不管,第一個伸出手來。被移到病床上的女孩,像一棵被掐斷了根的小草,等待著枯萎。丟盔卸甲后裸露的頭顱,稀稀落落倒著幾根細發,冬日荒野般慘淡;緊閉著雙眼,眼角的淚痕一直埋到耳后,仿佛兩道雷閃……
由于上了年紀,手術前麻醉師主張不用“鎮痛棒”,卻是讓母親倍受痛楚……好在被細心的救星及時發現,批評幾句后,還是為母親補上一指甲蓋大小的止痛貼。而當疼痛降臨時,盡管不是排山倒海卻也來勢洶洶。母親咬緊牙關緊閉雙眼,卻是哼也不哼一聲……只是急壞了弟弟,也不知如何去安撫;伏在床頭緊握住母親的手,久久不動。疼痛稍退,母親有了說話的精神,就說:“大難都過了還怕疼?哼也不會就不疼了,反而讓你們擔心!”
術后頭幾天是危險的難關,救星也很關注;看到母親各方面都平穩正常,一天天好起來,她也高興。贊嘆過母親頑強的生命力,順便還稱道我們兄弟幾句。我也不失時機地拍道我們姓張的人家,不僅是兒子好,做女兒的更好!也不知拍的得不得體,她只是一笑了之……其實好像也沒什么,一切都有護士護工,有事就叫她們。翻身時母親一手抓牢護欄,堅決不要人幫就能自行完成。每天記一記排出的血水尿液的量,母親翻身時盯住不要動了針頭,換藥時別忘了按鈴……
而這些多有弟弟負責,我也就落得輕松,把每天的開飯時間當成了主要期待。唯有不便的地方,需要男家屬回避時,就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便要借題發揮。弟弟卻不以為然,總不表態,漸讓我看到他隱藏的反感……都回避了,一切也自然就得到了解決。
一覺醒來,母親的液已輸完。暗弱的燈影中,發現弟弟仍立在床頭,盯著五十床女孩的輸液袋——她媽媽卻在床尾的躺椅上昏昏睡去……一股莫名的沖動憋到天明,終于向弟弟發作:“……你還有沒有底線?幫人家,人家是來干什么的?就是來睡覺的?就沒有你這么做的,簡直是不可理喻……”
他還是不吱聲,只是定定地異樣地看著我;卻讓我隱隱感到,他的反感有向反抗轉變的可能……
手術后開始,每天兩次給母親擦身,數次倒尿袋中的尿液。再后來母親能坐起來了,洗臉洗腳,把漱口水端過來……因為男家屬回避,我不知道所有細節,卻可以想見要把被裹粽子般綁住的母親解開,再原樣綁上,還要換病號服,實也不易。事后問母親,母親說還好,手腳也不重,就是快了點。不快也不行,護工梁阿姨負責三個病房病人的護理;早上要趕在醫生上班前、晚上得搶在熄燈前完成任務……
睡覺時,搬幾張病房里閑下來的椅子,靠在病房外走廊的一角,就是她們的床了。最苦的是半夜也要從那可憐的床上爬起來,給病人倒尿,或無常的病人還有別的需求……
一年四季(其實也沒了四季,唯有一季)、日日夜夜都形影不離,與外界隔絕開,她們成了醫院這只大溫箱中的恒物了。閑時,她們也嗑瓜子,玩游戲,說說笑笑;找一避處打盹,或打電話……在這密閉的世界,仿佛是籠中的動物,再怎么樣也脫不出巴掌大的地方。她們又屬于醫院外的天使,或是俗家天使。面對五十床時,見他們夫婦一直目光呆滯、沉默不語,便急了:“……有什么不好說的?請不請我你們自己決定,不要緊的?!?/p>
女孩媽終于抬起頭,一臉的擔憂:“……這里是大醫院!也不知道我行不行?”
梁阿姨卻甚是爽快:“沒關系的,大家出來都不容易。小姑娘看著也怪可憐,我們還是老鄉呢!有什么難的,你們不請我我也不會不幫忙……”
“好咧!好咧!”夫婦倆便是滿臉的歡喜了。
背后卻聽到梁阿姨和同伴說:“一進來就發現他們怪怪的不一樣??啵空l不苦!大處不算小處算,舍不得那么點小錢,出了事后悔都來不及……”
著實讓人心驚。
果然,之后對五十床便多了鄙視的眼神……也難怪,畢竟她們是俗家天使!便時常地送些水果點心什么的給她,許是見得多了,習慣地很是隨便地就接受了。還和她套起近乎來:“你這么好,就做我母親的女兒吧!”
“我哪有那樣的福氣,高攀不上呢。”她是感到可笑地笑了。就又思量著,是不是也要像唐姐老公那樣慷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