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五十床女孩有個特別的姓名:凡人杰。
許是受到母親的影響,女孩空白的臉上終于有了內容,也愿意和人說話。她說奶奶真堅強什么都不怕!母親說妹妹你也好,念過大學,有本事呢!說起我兒子的事,凡人杰有自己的看法:“那條路很獨的,他們都燒錢燒得厲害!對文化課不感興趣,成績都讓人恐怖!但又有幾個對藝術感興趣了?還不同樣是為了混那張文憑……不過我從來也不和藝術生打交道,具體的事我也說不好。”大概是考慮到我的感受,機靈的她就此打住話題,轉換到自身,“……等病好了,我要留在上海發展!連看病都是這里最好呢……”臉上的內容也一下子豐富起來,泛起了光花……
說到她的名字,她顯出驕傲地說是他父親給起的,她說她父親不簡單,年輕時還寫過詩呢!也是,從她父親時常保持的“思想者”的姿勢,就讓人看到有些不一樣。不簡單的“思想者”,每天很早就趕過來,靜悄悄的怕擾了這個世界似的;手里拎著只舊舊的使人感覺不那么干凈的塑料袋,里面是一只電飯煲內鍋,裝著他們夫婦一天的飯菜。說是飯菜,其實只是米飯和青菜的混合物,再沒有別的了……倒是有詩人的簡捷。吃完飯,洗刷的同時,拎回來一只大塑料杯,裝滿的開水和他老婆共飲;或是找出一只皺巴巴的蘋果,便削便念叨道:“……再不吃就壞了。”
削好后也和他老婆共享,卻是不失詩人的浪漫了!每天都會有清潔工給每個病房送來一份黨報,他就會舉起來從頭到尾地讀,認真學習的樣子。但大多時間他還是保有“思想者”姿態,或是被請出或是自行,他便在外面的走廊里胡亂溜達,滿臉的深思怕也是想不出什么頭緒來……也就是一位煩惱的詩人了!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并沒有出現預見的險情。母親在漸漸地好轉,從坐起來到下床走動,她都主動要求努力地做著;都說這樣有助于通氣,母親自然牢記于心。先在病房里走幾步,再到外面的走廊;我和弟弟一人舉著輸液袋,一人拎著裝血水和尿液的袋子,官員出巡般使人振奮。護士換藥時,念倒了母親的名字,我便找樂子似地說:“可不要搞錯了,我母親是陶淵明的后人呢!等回家后,就要過上‘采菊東籬下’的田園生活了……”
母親是不知所以,王妹卻是樂了:“大哥真幽默。”
“把窗兒打開,讓陽光進來;把心兒打開,讓快樂進來……”我繼續幽著默。
液卻是繼續大量地輸著,賬面上的費用也就蹭蹭地上揚,弟弟的包包也在不斷地揮發著內容……
“別看那一小瓶,那可是精蛋白,要好幾百塊呢!”
“乖乖,就那么一點點水,都要那么多錢?!趕緊跟醫生講我都能下床走路了,沒事了,再不用那么貴的藥了……”
護工梁阿姨無意中的一句話,讓母親聯想到更多更大袋的藥水,也不知她為此難受了多少天……便去開導她:錢都花了,您還瞎愁,影響了恢復錢不就白花了?母親想想也是:錢花了也要不回來!慪壞了身體,又要害你們多費錢!以后什么也不愁了,愁了也沒用。回家后就吃吃喝喝把身體養好,比什么都強!母親也只是說說,她從來都是愁東愁西,煩這煩那的,怕也是難以割舍……
母親最中意護士花姐姐了,說她打針蚊子叮一下似的,一點也不疼。其實疼應該不算什么,關鍵是每次給母親打針,花姐姐總會親近地說:“奶奶好福氣,有這么孝順的兒子!”
或是:“奶奶恢復得好快,開開心心的,很快就會出院了……”
看她不停地忙,便問她累不累,她說習慣了也不累,有時候加班要連續做十幾個小時呢!她小小的身子,像是擰緊了的繩子,怎么用力都不會折……
通過積極的運動,母親終于通氣了,并不比年輕人來得晚;可以喝些湯吃點流食了,弟弟便調換戰場,打回張江去了。而連續大量的輸液,卻讓母親有了很大的反應;五臟六腑都在翻騰,不斷地作嘔,卻又吐不出什么來。她說比手術還要難受!花姐姐說:“能進食了,有些藥就可以停了——可以去找醫生請求……”突然發現,她臉上始終開著的笑,仿佛細細的藤上盛開的喇叭花,小小的一點也不艷麗,卻是開放得那么的徹底,可以和任何的花相媲美!那是一種讓人從心底感到純凈的美……找到救星,救星說:“年紀大了,加強一下是必須的。好了,后面會漸漸地少的……”
說起后面的化療,救星堅定地說必須得一個療程一個療程地做下去……我也明確地懇求要回老家去做,卻又怕和救星失了關系!轉念間許是受到王妹老公的啟發,便躍躍欲試道:“您方便留個聯系方式嗎?有什么也好請——”
“不可能!我有那么多病人……”救星被燙了似的躲開,斷然決然道,露出一排怪異的森白的牙齒。
兩股暖泉在我面前瞬間關閉枯竭,甜甜的笑也消失得沒了蹤跡……車子還沒到站,就被甩下。眼瞅它絕塵而去,剩下我呆呆地立定,像是在茫茫無人區一下子失了信息——好在已到了邊境。看來一切就要到此終止了!救你一時,誰還能保你一世?只是這一切來的也太早了些……此岸在驟然間崩塌,你還如何停靠,只有去尋他方漂泊。
這人情呀就好比一次性針管,用過也就不好再留;又是得到的一截甘蔗,嚼過,嘗到了甜味,剩下一捧渣滓,只有去尋垃圾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