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醫院的病房也大。母親右手邊的五十床阿姨,早做過手術,已一身輕,等待著出院,江西人。左邊的唐姐上海人,剛做過手術,還不大能說話。靠窗的五十三床本來是今天手術,卻不巧來了例假,還得等兩天。
大概地認識了大家,趁弟弟陪母親出去轉轉的時機,我拱手向同舟的患難同胞拜托道:“……我母親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我們只告訴她動個小手術;拜托大家多多關照,幫我們保守這個秘密。謝謝,謝謝!”
大家甚是贊同,連唐姐也示意點頭。暫無大事,母親甚至于還能照顧到我,弟弟便轉戰張江。
五十床阿姨后面跟隨著丈夫老張和兒子小張(居然也是張),此時只有白白壯壯的小張在一旁可愛地玩著手機。小張喜歡說一些打打殺殺的事,說中央某要員的兒子親戚在江西怎樣地霸道,猖狂到隨心所欲……
我卻不大愛聽,人生本來就是戰爭,這里更是戰場;在現實中真刀真槍地面對,活得太過直接沒水準,不值。還是順其自然些,安靜些等候命運的召喚為好。但還得耐著性子裝著認真地聽或跟著附和,不然會被譏笑到軟蛋怕事的另一類。
我還是愿意聽他媽說她從前是單位出納,可進進出出的都不是自己的,沒什么意思;就勇敢地下海經商,賺的都納入自個的腰包,來勁!不想都臨到享福了,卻不走運攤上了這要命的病……畢竟是出納出身,出的再多,該收的時候也收得很緊,便轉換別的話題。她是個很能說的人,像一只充滿電的電瓶有了充足的動力,便樂意與別人交流。或是因了病,現在的她只保留了一半:更樂意于說出,讓別人聽;卻不想納入,讓別人說……就難免是流而不交了。
好在老張來了——他們在附近租了房子,每天的飯食都由他打理。老張送來的飯菜挺豐富的,葷素湯都有,看來他是個盡責的好男人。他不說話,默默地做著自己應該做的;和老伴倒是互補,但不知是否雙贏……
我和母親也要吃飯,但今天訂的飯明天才會有,只好出去解決。母親不想出去,難為她這里還有太多的東西要讓她接受,她得慢慢地適應;就讓她聽別人說,只流不交也沒關系。
夜幕才剛剛降臨,外面的冷殘酷地給單薄的我一記狠拳;兩相對照,我竟奇怪地向往病房里的暖——或是病房里的暖慣壞了我?匆匆買了兩份快餐,抓一份晚報,便不意停留逃也似的回轉。老張父子已打道回暫住地,五十床在說,母親在靜靜地聽。
“……我都自由了,讓他們準備準備就要出院了。”她很輕松地說著,“在這里還有什么好?我們來這都快兩月了!受了好多苦呢……”
她一下子又顯得不輕松起來。我卻陡然感到頭頂升起了一道光環,熠熠生輝的快要冒出火來,連難吃的盒飯也吃得無比的香甜……
“你們剛剛來,有很多事你們還不知道。都是我寶貝兒子,非要找什么大醫院!在網上預約到專家,興沖沖趕過來;看倒是給我看了,可這病也不是看看就會好的。他就是簡單幾個字:沒床位。等。這不是要人命嗎?什么都能等,這病怎么能等?可誰會管你的死活!不像在家里,有那么多的人情關系。沒辦法只有去找那位專家,給他些好處;不生不熟的他怎么敢要?真個是舉目無親人情冷漠呀!最后他還是動了仁心,建議我們租一處房子——也不是住賓館住不起,這里的房租也是貴得嚇人!主要是吃不方便——你們還要在這里訂餐,這里的飯菜難吃得要死……”
我卻喜歡吃,甜甜的,像救星的笑;可憐就是本家她們也靠不上。再怎么也是生過大病的人,就是電充的再足也有耗完的時候,她得歇一歇,喝口水平一平氣;但她并沒有止住的意思,好像是打開的閘門,關也關不住了:“說是這里規矩多制度嚴,那也是對當地人!就說這用藥上,不在醫保范圍內的高價藥,對于本地人,他想多開一點也開不進去。還有在報銷上,他們要比我們高出好多;何況還有好多藥我們根本就報不了!這就是極大的不公平!他們就搞我們這些外地人,特別是那些鄉下來的——說是既來之則安之,我們怎么能安心?把這里當成家……”
盡管頭頂有光環,這時也消退了好多;她的話還是不禁觸動了我,心生些許擔憂。捏一捏還躺在口袋里的卡,更堅定了把它送出去的決心……
到了領躺椅的時間——交十塊錢報出床號,每位陪護的家屬可以領到一張簡易折疊椅。發現五十二床周圍特別的安靜,只剩下唐姐的老母親端坐在一旁的硬木椅上,緊緊盯住輸液的藥袋,那一頭白發格外的刺眼。白天還來人多多,甚至于驚動了護士長,責令他們精簡人員。倒是精簡得徹底,卻把最需要精簡的老母親給簡漏了。我去提醒老人:晚了就領不到躺椅了。老人轉過來,把聲音壓到最低:“我就不去領了,老年人沒瞌睡的。謝謝你了,阿弟!”
唐姐正處在似睡非睡的寐中……
弟弟來的時候,給我背了一床新棉被,還是有一種不好的氣味,我說用不著;熬給母親的湯保持著溫度,母親喝湯的聲音感染了一邊的唐姐。
“好香!”她弱弱地說。
“快了,通了氣就好喝了……”一夜不曾合眼的老母親為她掖一掖被角,仍然堅守住崗位。
唐姐不簡單,在展覽中心附近開一大酒店,屬于成功的女人。
“就是太累了,每天忙得比員工還要辛苦!對什么事都認真、要強……”唐姐老母親低聲地說話,卻說出了滿臉的心疼。
“老娘!——我再不會那么傻了。”她似乎不愿意老娘多說,后面的話是對自己也是對她母親說的……
“堵死了,堵死了。”唐姐的老公進來,人沒到肚子和聲音先到。
病房再大空間也有限,他那超噸位的大肚皮一挺進來,終歸要擠出點動靜來。
“吃早飯。我還來早了!他們怎么沒過來?”
他把一袋早點扔在椅子上,卻顧不上吃;板起床頭的搖柄,“嘎嘎”地搖起來;似乎希望唐姐趕快下床,好出院回家。
“行了,行了。”唐姐受不了地伸出一只手來,做出往下壓的動作。
唐姐老母親也慌忙跑過來制止道:“吃不消的,吃不消的……”
“老娘你別管了,回去吧。”唐姐悠悠地說。
“老娘還沒吃早飯吧,吃我的!”她老公想起似的說。
“不了,我回去吃。”老娘顫一顫滿頭的白發,默默收拾著病床旁的柜子。
唐姐老公和小張倒挺投緣,站到一起有相靠攏的趨勢。小張稱呼他為老大或老總。他和他說有些事不能解決,只能拿拳頭說話;小張亦贊同稱是。他還和小張說他吃齋信佛都九年了,其實素雞素鴨比真的還好吃。
“還沒放屁吧!要是知道,上次去普陀山就給你求個屁了。”他轉向唐姐說,“現在你的屁可金貴了!”
他不去唐姐身邊,應該是擔心病床之間的空間太小,容不下他龐大的身軀。護工梁阿姨過來,要給唐姐擦身。
“男家屬回避,我就不回避了,我也沒什么好看的。”
他自以為幽默,卻沒有引起一片笑聲,便不甚滿意;突然拽出一只碩大的錢包,“刷刷”地頓出兩張百元大鈔,舉向梁阿姨:“干得不錯,繼續努力!現在你不是阿姨,而是她的親娘……”
唐姐實在是受不了,便不住聲地咳嗽。嚇得梁阿姨一邊樂著一邊慌忙阻止,趕緊收了鈔票還不忘一疊聲道:“老總真大方,謝謝謝謝!!”
老總不管,一屁股砸到椅子上,安心地吃他的早餐;可憐的椅子被弄得發出一陣陣慘叫……老總很忙,剛吃過早點便起身要跑路,來不及等家里其他人過來。略略對護工交代幾句,再和小張海闊天空一通,互留了電話,讓小張感悟到再來上海一定去拜他的碼頭,方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