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兒子的事，妻已經來到上海，并說意欲探視母親。

說來就來了，妻還給我帶來了一身外套，逼著我立即換上；說我走得急，穿著不得體。她還給母親買了一件新衣，并當場為母親穿上，不眨眼地說：“我自己都舍不得買，身上穿的還是去年的老款……”

還十分用心地東摸摸西撫撫，和母親說一些開心的話……

妻的言行舉動震懾了在場的所有人，無不贊嘆：這么年輕漂亮，還如此地有孝心！豎大拇指的，甚至于當場呆了的都有。

其實妻剛一進病房，就吸引了大家的目光：長發飄飄，分明的劉海襯托出面色更加地白嫩，一雙大眼睛顯得格外地閃亮；她喜歡深色調的著裝，是莊重沉穩的那一類；且注重協調搭配，趕得上潮流，是一種恰到好處大方大度的美。

對于眾人的贊美，妻自然是滿意地全盤接受；并不失時機小姑娘般乖巧地逐一示意問候，得體地訊問別人的病情，不厭其煩地給出無比親切恰如其分感動人心的安慰和鼓勵；還毫不吝惜地傳授如何保持年輕的秘訣：保有一顆年輕的心；遇事想開些從不計較，站在別人的立場，多為別人想想；多交往，盡量拓展自己的世界；多運動，少吃葷，多吃果蔬多喝水；還有至為重要的是要時時以最好的形象，展示在眾人面前，這樣才能充分擁有自信等等等等。

她的話許是嚇著了別人——太難了！最后大家唯有景仰的份，更是一致地贊嘆一通……圓滿地完成了探視任務，妻還有要事在身，臨走時卻不忘來到母親床邊，再柔聲細語一番后，方才滿載而去……

母親手術前的常規檢查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住院部內的還好，沒離開暖暖的春意；及至要到另一幢樓的門診部，就有些不好受了。外面剛飄過冬雨，妻讓我換上的新裝并不能御寒；母親穿著兒媳特意為她買的新衣，卻是精神倍增，一手提著寬大的褲管，甚是敏捷地躲讓著腳下的水洼，都不用我攙扶。聽到我顫顫的聲音，還反過來告誡我：“冷就多穿點，歲數也不小了，別凍壞了筋骨……”

一切檢查完畢，張教授即叫我過去，交代道：老太太還好，體質特征都沒問題，就不需要修正補充了……手術安排在下周二做。這兩天飲食要得當，注意不要感冒，盡量讓她保持好的心情，減少心理負擔……說得很是細致周到。那兩股暖泉不斷地送出溫度，那甜甜的笑時時地包裹著我，讓我無以復加地感動。她走，我也走。她似乎察覺到什么：“就這樣吧，別跟著了，我很忙的！”

我覺著是沒有下手的機會了，只好識相地戛然而止……

這期間，弟弟每天都變著花樣地給母親送來湯和菜；母親總是說太多了吃不了，要讓我們吃，我們又怎么能吃。弟弟則在一旁親親地看著母親吃，時不時地問一聲好不好吃，涼了還是燙了。為母親梳頭，撫背，揉腿；滿臉是笑地用心傾聽母親說話，自己很少插言，只是不停地應著……病房里有單獨的衛生間，我可以依然每天沖澡了。母親和弟弟說：“你阿哥干凈慣了，每天一把澡，不一樣呢！”

醫院的送餐車來得早，送餐員的那一聲“打飯了”，讓我想起小時候，母親站在門外呼喚玩瘋了的我們：……回來吃飯了！倍感親切。

我特地多訂了兩個菜，和弟弟說可不要太苦了自己。這時，小張和唐姐的老娘總會讓出椅子，我欣然落座，并不失感嘆道：人生的最大樂趣莫過于吃了！弟弟卻不然，執意把椅子讓回去；揀一些蔬菜，少碰葷腥，說不能多吃，便蹲在一邊呼啦啦不知個中滋味地完成了午餐……剩下我獨自品嘗享受著人生的樂趣。弟弟等著，見我享受完畢，便忙收拾好餐具去洗刷。

母親看在眼里，怕也是痛在心頭，勾起她許多的傷感：“……你弟弟就是傻呀，從來都不知道顧惜自己！每天都那么忙那么累的，手里有些錢對誰都不擋手——你知道他丈母一家人嗎？隔三差五的都要去，說是幫忙，哪次不是坐下來就吃坐下來就喝的，臨走還要拿這拿那的。他們又不是不能過，那個比他差？他們家里不管什么大事小事的，還不都是他傻傻地在一旁付賬！我都是知道的！他倒是好，從來也不抱怨一句。把自己苦了一身的病……”

借題發揮地，等弟弟洗刷完回來，我似乎找到了向他開火的準心：“……做人要有原則，幫人更要有尺度。知道‘授人以漁而不授人以魚’的道理嗎？你把別人應該負的責任完全大包大攬地承擔下來，苦了自己，別人能夠體諒理解嗎？我看你不是在幫人家而是在害人家！本來他是有能力承擔、付得起的責任，你卻不讓他去做，那不是陷他們于不仁不義之中嗎？在他人有難時，可以伸手相助；那樣他才會記住、知道感激！要懂得拒絕，有時候拒絕并不是壞事，而是一種美德。對一切都要有所防備……”

弟弟臉上始終掛著笑，似乎在認真地聽著，最后卻是不加思索地道：“……還不都是家里人，我從來都不設防。”

看來我的火力一點也沒打中他，反而是燒著了自己！印象中，影視劇等傳奇里阿三的形象，什么光頭阿三、紅毛阿三都是些狠角色，而我們家這位小名也叫阿三的卻是軟到了家善到了底的態勢！莫名的心中居然也動了一下，閃現出母親的病，以及那賬上的錢款；及其猙獰地冒出一種心安理得來……

唐姐停止了輸液，也在等待著出院。不斷地有人來探望，走廊里擺滿了花籃，吐露著芬芳的祝福。她老公挺著只成熟的大肚子，又急吼吼的像是閃電俠。每次來都不忘拎些上海名小吃，床頭床尾地細數這個好吃那個是什么味道，愿者自取不要也不勉強，頗顯出老大的風范。怕也是在廣撒善緣吧！更有心情繼續開著他并不好玩的玩笑，譬如對五十三床的小妹：“我真的想幫幫你，怕是還沒穿褲子吧？你老公也不干呀！”

再對五十床阿姨說：“我也想伺候你，可是老張小張也不樂意，那不是搶了他們的活……”

他習慣于每動一次，都要到外面撳一些免洗洗手液，在手上不停地搓，弄得滿病房的氣味。他還咋呼呼地去價目顯示屏處查看賬目，回來放大音貝地叫屈：“怎么只讓我掏那么點？還不到一頓飯的錢嘛！不行，我得去找他們；好像我花不起錢……”

他還就真真的端出去，須臾又回轉，甚是不甘地道：“真是無語，想開都開不進去！那些補藥多好，都是進口的，貴點又算什么？看來想用點貴藥還得事先找關系！聽他胡說什么效果都是一樣的……得了老婆，咱們回家補去，有錢還有什么是買不到的？！”

老大的不滿著實讓人驚羨得要命，卻又大大地使這些外地人苦惱了好久……

五十三床的男人總是見首不見尾的。短短粗粗的，架副黑框眼鏡，走路不好好走而是兩邊地擺；背著只電腦包，總像有要事纏身。一來便急不可待地打開筆記本，瘋狂地游戲。那女人便也忍不住，要搶過來玩。就有人說你手術都不用打麻藥，你玩你的游戲，醫生動他的手術，兩不耽誤……她男人居然也有歇的時候！他一睡去，更大的恐怖也就降臨。他的鼾聲比美國的導彈還要有威力，轟爛的不僅是病房里的安靜和溫度，還有每個人的心……

手術那天，背過毛洗過澡換上干凈的病號服，五十三床傻傻地坐在病床上，等待著生或死的召喚。卻還不見她男人過來，她倒是能猜：一定是在等電梯了。就不會走樓梯？那么高，他是不會爬的！她也不十分慌亂（大概是早已習慣了吧！），還有心思癡癡地問別人一些手術時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