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不在的時候，母親輸完液便催我趕緊睡覺別累壞了身體。

第二天聽凡人杰媽媽說，夜里母親一個人起床，摸到衛(wèi)生間……也不知道她是怎樣解開拴在床欄上的繩子，拿住管管袋袋的！便要埋怨，母親卻沒事人似的說：“我都好了，又不是不能動……”

母親的堅韌，打動感染了周圍的人，都親熱地叫她奶奶，樂意和她說話；盡管她的話別人不大懂，別人的話她也不一定全明白……

一有空閑，凡人杰媽媽便搬出一本破舊的圣經(jīng)，擺在膝蓋上，一邊嗑瓜子一邊翻看。就問她一些信仰的事，她說只聽別人說自己也不會說，反正是“過了今天算今天的，誰又知道明天會怎么樣！一切都聽神的安排……”

看來她真正是小和尚念經(jīng)，有口無心了……母親卻說：“不是說信神不好，但也要看什么人信。我就不相信，心不好的人信了心就會變好！他是不叫人做壞事，可做壞事的人他也不管。想起你外婆的死，就讓人寒心……”母親長嘆一聲，似有深深的怨恨，“還不是你那個二舅母，外婆被接到她家過，就非要讓她跟她一道去信神。以前也沒信過，也不知道，就曉得跟著她跑。夜里回來天又不好，她也不帶她一道；你外婆眼睛差，就經(jīng)常摔跤，有時候都半夜了才可憐摸到家。我們就勸她那么受罪就別去了，她卻不聽；也是端人家的碗，怕你二舅母講話。這還不算什么——你外婆有肺氣腫病，醫(yī)生說不要緊，只要不斷藥就沒事。你那二舅母卻說，有神在什么病求不好，還用吃什么藥，聽那醫(yī)生的鬼話……就把藥給扔了。后來你外婆病重了，我們才知道，就太晚了……我們怎么不帶她瞧？！你房下大舅從屋上摔下來，人都不能說話了，都說不行了；他孩子都還小，沒了他可怎么得了！可哪里會有錢救命？還不是你父親求到信貸員，拿自己擔(dān)保，借了幾百塊錢——那時候錢好難好金貴——把他背到醫(yī)院，救了他一條命！到現(xiàn)在還不都是好好的人，什么事不能做？都說你父親是救命恩人呢！你外婆就是太晚了，要不然怎么會走得那么早？！”

說到父親救人的事，母親的眼中放出光芒來；但說到外婆后來的不治，她又從怨恨到悔恨起來。喝過湯吃過東西，母親的精神增加了好多，也就說得興起了：“……后來外婆死了，你二舅母坐在床頭，一見人來，就搬起外婆的胳膊搖來晃去的，說是熱乎乎的軟軟的，就跟睡著了一樣——得到了好處，上天堂享福去了。你這個大姨媽和她一排風(fēng)，也是那么說。可外婆走了好多天，你二舅母也是怕得要死，一個人從來也不敢呆在家里？是不是也怕外婆會回來找她……后來還不就算了，不算了又能怎么樣？人死也不能復(fù)生！可憐你二舅又爛忠厚，還要和她一起過日子……”

不識字的母親，卻有著如此清楚分明的辨識，讓人驚訝。

家屬回避的時候，在走廊與詩人相遇。走到靠窗的地方停下，詩人似乎有積聚已久的煩憂，要找一個出口：一切都變化的太快……有錢人更加有錢，窮人認(rèn)識的永遠(yuǎn)是窮人。那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雷打也不動。看清些看淡些，就會擁有天空白云，流水花草；可哪里去尋潔凈的云，溫柔的水？連呼吸都要忍受！這一切本與你無關(guān)，卻要去全部忍受，如何躲得開？什么是擁有，只要是被你掌控，為你所運(yùn)用，管它是從哪里來，一切就都屬于你。而窮人唯有傻傻地祈盼，什么時候意外會突然降臨惠顧，好去有所改變。可天下哪會有那樣的好事？！現(xiàn)在的人都怎么了？不管男人還是女人，一茬茬地爭著搶著別人剩下的殘渣，一遍遍地嚼得津津有味津津樂道……不要去奢望什么尊嚴(yán)清純，那一切早已灰飛煙滅，不再屬于這個世界……只有去祈求安寧——總還會改變，萬物到了一個極致就會向另一個極致發(fā)展……

詩人的情緒終于得到了釋放，人也變得輕松起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卻發(fā)現(xiàn)埋藏著更深的憂愁和憤懣……窗外的樓群一層遮沒了一層，把天空擠到天外；窗戶永遠(yuǎn)是緊閉，不打開，重重的壓抑也能逼透進(jìn)來……

因了母親的病，這些天來不過是做著分內(nèi)的事，卻常常會有這樣的聲音響起：……現(xiàn)在做兒女的，有幾個能像你們這樣？！甚至于被拔高到“稀有”的層面。著實(shí)讓人驚異和不安于心……

母親出院時，妻陪同姨媽來看望。

“外面冷呢。”姨媽說。

妻便拿出一頂帽子一副手套，給母親試戴，那么的一致。母親自然格外開心地任其擺弄。

“你好走遠(yuǎn)——這都是上帝給的！碰上這么體面的好兒媳婦，哪方面都優(yōu)秀，給你們家長大面子了……整天陪我上教堂，逛馬路，鍛煉身體……比親生女兒還親。你看，我身材是不是好了？心情也更加好了。我都嫉妒，怎么偏偏讓你……”

姨媽說著，妻緊挨著一會兒為她理一理頭發(fā)，一會兒彈一彈衣服。母親呆呆地聽，不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說不上話。

“感謝上帝！別再死腦筋了，回去后一定要……”

趁姨媽給母親說教，我偷偷對妻說想把母親接回家過幾天……

“那怎么行，我哪有那時間！你還不去上班？喝西北風(fēng)呀……”

妻的反應(yīng)很快，很決絕，只有打消這不識相冒出來的不該有的念頭。見姨媽意猶未盡地停下來，我還是摸出那一疊沒能送出去的消費(fèi)卡，不用躲避什么攝像頭電子眼的。

“一家人就不要這樣了。我們還缺什么？光你表哥的伙食費(fèi)，一個月就有四五千塊，怎么吃也吃不了！就不斷往家里拿，什么好的沒有？誰能想得到，我們有今天的好日子過！做夢也想不到……”

姨媽心滿意足的神態(tài)讓人激動，但我不能放棄：“……這人情都是表哥的，我們想還也沒機(jī)會還；但總不能什么都讓表哥頂著，那樣上帝也不答應(yīng)！”

我靈機(jī)一動幽了上帝一默，姨媽卻是樂了，方才勉強(qiáng)收下。

“時間到了，你去送兒子上課。”妻把車鑰匙扔給我，不容我分辨接著說道，“上一節(jié)課就要一千塊呢！除了表哥幫我們，還有誰能做到？”

母親是完完全全地愣了，半天才從自責(zé)中緩過神來，慌忙說：“趕快去呀，大孫子的事可是大事！”

弟弟也是滿臉的愧疚，要去補(bǔ)救什么似的說：“……出院手續(xù)我能辦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