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沈碧凝，中書大人的掌上明珠，碧水驚秋之貌，柳葉眉，水樣的嬌容，丹唇不點而紅亮，在美女如云的江南也算是排名第三的天之嬌女。別人都羨慕我花容月貌，良好的家境，卻不知我心里的悲傷，那是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痕，在心口如蛇吐紅信般令人冷顫。在我三四歲時，母親被人毒死了，死相極其慘烈，雙目圓睜，暗紅的鮮血染紅了雪白的錦緞。我被嚇得大哭大鬧了三天，有人說這是受了刺激，也有人說是撞邪了。于是，父親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修書一封把我送到了表姑家。表姑與爹爹青梅竹馬，關系一直很好。那時表姑嫁給了名滿天下的第一皇商上官睿，膝下有一子名鴻，字易恒，大概八九歲的光景，小小年紀已可以看出長相的俊美，面部線條硬朗而不顯突兀，劍眉星目，高挺的鼻梁，菱唇如花，整體給人一種溫潤似水的感覺。我打第一眼見到他，心里有說不出的感覺，就像一把鑰匙找到了配對的鎖鑰，心里便暗自贊嘆，好一個俊俏的哥哥，臉上頓時開了兩朵桃花，耳根紅潤如血。人生若只如初見，當時只道是尋常。
表姑很疼我，噓寒問暖。姑姑沒有女兒，打從心眼里把我當做親親女兒來照顧的，更添了幾分親熱。
別怕，有姑姑在，沒人敢欺負你。姑姑給你講故事好嗎？凝凝真漂亮，笑起來更美了。喜歡芙蓉糕嗎？這是常平的鮮荔枝，可甜了。現在長個子，要多吃蛋哦。瞧，這是梅姨做的紙鳶，喜歡嗎？這料子輕盈光滑，正好給你做套新衣。凝凝最乖了，好好睡覺，明早我們去看戲。
我在姑姑家感受到了家的溫暖，像冬天里的一縷陽光投射在微冷的心房，驅散了星星點點的寒氣，自心底感到踏實，這是以前所不能體會到的愜意。以至于后來我分不清是自己把自己當做了上官家的女兒，還是貪戀那份溫暖，霸道地想要一直占有著那份殊榮，甚至為了扳倒趙靈珊成為最有地位的女人而費盡心機。
或許是天生的吸引力，我特黏乎鴻哥哥，樂意與他分享開心的趣事、訴說心中的委屈，他會舒展眉頭抑或微蹙劍眉，適時地安慰我，變著法子哄我開心。那時我想他是世上最疼我的人，以為會就這樣簡單快樂地在一起一輩子。
鴻哥哥，你陪凝兒玩，好嗎？我一臉希冀地仰望著他，手里拿著一只紙鳶，有著長長的蝶尾，身上是五彩斑紋。
他看了看案上的字帖，又瞅瞅小不點的我，擲地有聲地說：好！然后命福伯備好馬車，牽著我粉嘟嘟的小手，走過游廊畫屏，穿過花徑，邁出府邸，踏上馬車，去楊柳岸春深似海的綠草地上放飛漂亮的紙鳶，高了高了，帶著我飄逸的心情飛到云霄，看層層繚繞的云朵，云卷云舒，收放自如的張揚。
歲月如梭，無形中一匹小馬駒帶著我跨越了十個年華，期間每半年爹會過來看望一天天成長的女兒，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最親的人反而更像旅途上隨時會擦肩而過的游者，這是我心底不能言說的傷痛與遺憾。
十四歲那年，父親突然派人來接我回去，說什么老太太想孫女。我聽到后一陣冷笑，早先倒是想哪去了，何時疼惜過我這嫡親孫女兒，我現在倒是把府里的人忘得一干二凈了，還真猜不透這其中的貓膩。
到了家，幾個姨娘聚作一團，笑得那叫一個燦爛，濃黑的眉峰，血紅的朱唇，我不禁哂笑，想不到爹的品味也不過如此，可惜了娘成了可悲的犧牲品，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步娘的后塵，我要活，活得比別人精彩。之后的幾個月，老太太都打發我去參加貴小姐的花茶會、游園會，讓我眼睛放亮點，注意儀態談吐，給沈家添點光彩。雖然繁瑣，但我也樂得和他們打交道，有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時間一晃而過，好像閉上眼就是黑夜，睜開眼又到了白天，滿滿的時間從指間流走，也抹去了生命的沉重。我在等待一個時機，讓我飛出牢籠的契機，剩下的都顯得不真實。
慶元十年初秋，爹收到了上官家的請柬，大紅的燙金小篆，上官鴻這三個字如一道閃電向我的心海襲來，秋風帶著些暖意，攜起額前的碎發，張牙舞爪地嗤笑，一個琉璃夢輕易地被打破了，點點碎片擱在血液里生疼生疼。
大婚那天，我故意穿了大紅百鳥朝鳳錦衣，精心地打扮自己，宛然自己就是那個新嫁娘，我定要把那新娘子硬生生比下去。一個將軍的女兒又怎敵得上千嬌百媚的我呢。我看著菱花鏡里的人兒得意地笑了。我從來不會輸，也不能輸。這樣的出場果然讓我出盡了風頭，此起彼伏的驚嘆聲嗡嗡地響起，周圍一道道熾熱的目光使我不覺挺直身板，這就是我要的效果，我沈碧凝是個傲然的女子，心心念念的只有表哥一個，這些也只不過是凡夫俗子罷了。
那天，姑姑竭力挽留，我便順水推舟地小住了幾天。我見到了我的情敵，名義上的表嫂，趙靈珊長得確實很美，不同于我見過的大家閨秀，舉止從容，端莊而不失威儀，怪不得姑姑對她印象不錯，怕是看中了那渾然天成的魄力。如果我們之間沒有鴻哥哥的話，或許是我樂于結交的朋友。在她擦肩而過之際，我輕聲地說鴻哥哥是我一個人的，永遠。
我看見她的瞳孔突地放大了，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露出純美的笑容，踏著腳下的落葉歡快地走了。你就像那隨風飄零的落葉，早晚會被我踩在腳下。
很多年后，我看著園子里四季更迭的花木，透過陽光鏤空的飛塵遙想，假如一切重新開始，我們都會幸福嗎？
第三天，姑姑遣人讓我過去敘舊，陪她話話家常，突然話鋒一轉，問道：凝凝，你喜歡鴻兒對吧。話語無比地自信。
我羞澀地點了點頭，嗯，凝兒最喜歡表哥了。話語輕柔得能掐出水來。
果然沒看錯。她開心地點點頭。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就跟我的親生女兒似的，姑姑會想辦法撮合你倆的，只是還需要點時機，你明白嗎？耐心等待，我早盼著你當我的兒媳了。
我們又絮絮叨叨地聊了些女紅什么的，天色晚了，也便拜別了。那晚我做了一個夢，真實得讓我沉醉不愿醒來，我成了上官少夫人，與鴻哥哥白頭到老。
慶元十一年六月中旬，上官家來下聘了，我一陣歡呼雀躍，終于迎來了這一時刻，離成功又邁進了一步。出嫁那天，禮數一律是迎娶正室的規格，在帝都也是小小的轟動，人們都說這沈家小姐真正有福氣。洞房之夜，一身酒氣的鴻哥哥來了，大紅的錦袍，原來這顏色和他這般匹配，襯得唇紅齒白，俊偉超凡，我看得心生搖曳，像落入花的海洋迷蒙了視野。他在我身上躍動，像深水里暢游的魚，忽上忽下，把我帶入前所未有的佳境。靈珊！靈珊！他竟叫著那個女人的名字，我頓時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難道我們十年的感情還抵不上一年的相守？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可笑！
原來姑姑要求鴻哥哥娶我的理由是百善孝為先，不孝有三，無后最大?？尚w靈珊一年有余都沒懷上子嗣，而給我制造了良機。姑姑以為總有一天他會愛上我，就像我一樣自信。
從那以后，我開始了與趙靈珊的明爭暗斗，因為愛情。彼此做事都多個心眼，你送我點藏紅花，我回你一麝香，來而不往非禮也。當一個人陷入愛情的漩渦，什么事都敢做，我們迷失了自我，圍困在暗無天日的沼澤。
忽然有一天南苑來了一個女子，柳如煙，淡掃蛾眉，明眸皓齒，嬌小的身材，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風流，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愜意，原來是鴻哥哥從云澤帶回來的可人兒。看來現在是三個女人一臺戲了，我樂意奉陪。
說來也怪，這三夫人整日蒙在里屋，鮮少碰面，一副與世無爭的清淡樣兒，倒顯得我們擾了人家的清凈。鴻哥哥倒是經常來西苑走動，即使是迫于姑姑的壓力我也覺得甜絲絲的。慢慢地我也忘了她這無名小卒，正是這種忽視使我終于敗下了陣來，我想若是當初早先除去她，便不會有那些惱人的是是非非了，我還是看錯了。
慶元十二年，我終于有喜了，頓時整個人張揚了起來，仗著有孕在身到處招搖，順便拔掉一個個眼中釘，少了尖牙利爪的老虎還能囂張到哪去呢。正在我興起的時候，趙靈珊也懷上了，她故意在我面前挺了挺平坦的小腹，又看看我的腹部，嘴角不由掛上輕笑，悠悠地走了，突然又回頭說：妹妹這身子可金貴著呢，你們可要細細照顧著。然后一個漂亮的轉身，扭著水蛇腰離開了。我氣得狠狠地跺了跺腳，有本事咱們走著瞧。
這樣的局面一直維持到清兒的出世。那一日，雷霆咋驚，猶如萬輛戰車從云間駛過，頃刻間大雨傾盆，我忽然感覺一陣緊接一陣的腹痛，隱隱覺得怕是快生了，一時間再也支撐不住，像泥一樣癱軟在地上。
不久我被扶進了臨時的產房，產婆狠掐了幾下人中，我才緩過神來，拼了命地使勁，這是我和鴻哥哥的孩子，我一定要努力，我暗暗給自己鼓勁。或許是近日身體不適，在聽到“生了”我便暈過去了，之后一陣混亂，然后再醒過來時，產婆戰戰兢兢地說“夫人，是個死胎”，我聽了以后一陣眩暈，仿佛天塌了下來，怎么會這樣！突然，腹內有一陣劇痛，接著一陣呼喊“夫人，里面還有一個”“在加把勁，堅持”，然后又是一陣狠掐，我猶如得了神力，吸氣呼氣，良久終于聽到哇的一聲長哭，我緊繃的心弦忽的放松下來，終于結束了。
我沖產婆招了招手，她馬上會意把孩子抱了過來，嘴里喃喃“可能是在體內呆太久，氣色不太好，以后可要好好調養”，我點了點頭，仔細打量了下身旁的小不點，小臉皺巴巴的，像個小丑猴，呼吸有些微弱，嘴巴一動一動的。我揮了揮手，婆子便把孩子抱下去了?？上莻€女孩，唉。
后來，雨變小了，稀稀疏疏地在空中飄，像一層水霧，影影綽綽的。姑姑前簇后擁地來到西苑，我欠了欠身，她疾步上前扶住我，心疼地說道：凝凝，辛苦你了。鴻兒不在你身邊，讓你受委屈了。說完，輕拍了下我的手，捋順我微亂的鬢發。我笑著說：鴻哥哥在外忙著呢，我怎么能給他添亂呢，可惜沒給他誕下麟兒。
她贊賞地看著我，呵呵地笑道：你真是個識大體的好媳婦。沒關系，以后還長著呢。珊珊生了個女兒，你們以后可要和和睦睦的。話鋒一轉，眼中精光一閃而過，瞬間又恢復了慈母般的溫柔。我愣在那里，莫非是話中有話，暗示些什么嗎？頭隱隱作痛，也便沒去細想了。沒想到，她倒是比我先生下孩子，不過還不是個女兒，不覺又精神抖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