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覺得上官月像誰？我環視了一圈謹言慎行的奴仆，他們顫顫巍巍，一臉的凝重，大概捉摸不透我說風就是雨的怪脾氣，一時噤若寒蟬，求助的眼光齊刷刷地投向了我身旁的梅香。梅香秀眉微蹙，這問題還真難倒她了，若說像姑爺吧，十有八九小姐會醋意大發；若說像大夫人吧，可是八竿子打不著，沒影的事嘛；再者，若直言不諱地說像小姐，反倒確實有那么三四分相像，不過借她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出聲呀。這上官月到底該像誰呢？哎，還真么遇到過如此惱人的問題，趕明兒一定好好修理修理這“大小姐”。在東苑練字帖的月兒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她皺了皺眉，難道有人在記掛我，娘親是這么說的。她撇了撇小嘴，提筆繼續書寫，殊不知以后的一個月里會遭受一連串打擊。

正在一屋子人冷汗淋淋，大氣也不敢出，感覺快被凌厲的刀子眼嚇癱的時候，一串銀鈴的笑聲傳來，大家緊繃的神經一瞬間緩過勁來。這不是二小姐又是何人呢。大家打心底里格外地感激。只見清兒連蹦帶跳地來到我跟前，一陣清風撲過來，啵的一聲脆響，我親昵地碰碰她光潔的額頭。什么事這么開心？

她那燦若星辰的眼睛閃過一絲狡黠，撅著櫻桃小嘴說：剛才看了一出好戲，瞧，這一屋子的人竟然出了一身的汗，多有趣哦。娘，看見這么多人杵在這里我心里堵得慌，讓她們退下好嗎？說完，撒嬌一樣發出娃娃的清音。

我溫柔的目光一轉頭化為凌厲的刀鋒，對著她們拍了拍手，于是她們起來福了六福，井然有序地走出了梅花格子檀木門。

娘，您是不是不喜歡月兒姐姐？她看著我，眼睛一眨一眨的，細長的睫毛撲扇如蝶翼。

我愣了一下，莫非她都看見了？我揉著她，哧的一聲輕笑：你這小腦瓜成天都想些什么呢？娘是羨慕月兒的心靈手巧，你呀，多向她學學，現在也不小了，也該學些女紅，至于詩書禮樂也需略懂皮毛。明天娘就去給你找個好師傅，收斂下急性子。女孩子家還是要端莊些的好，別整天瘋丫頭似的。說完，輕點了下如描似削的翹鼻。

我才不要呢，月姐姐的手都腫了，學習一定很辛苦。她扯了扯我的百合樣長袖央求道。好娘親，親親娘......綿甜的娃娃音細細地拉長，像一曲鶯歌。

手都腫了？怕是被戒尺打的吧，果然是個狠心的女人。我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目光一轉又平靜如初。

娘，你小時候也學這些嗎？為什么一定要學呢？她話鋒一轉，突然問道。

我頭疼地揉捏了幾下太陽穴。這就是命，我們生來就該做這些活計。你現在還小，說了也不懂，瞧我跟你說的。

這真的是命嗎？德容工言，即使做得再好也不過這番光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這深宅高墻。

一天，梅香硬拉著張媽一路罵罵咧咧地來到我跟前，先摒退了兩邊的婢女，一抬腿張媽狼狽地跪倒在地上，戰戰兢兢地哀求道：夫人，奴婢錯了，一時糊涂啊，您大人有大量，看在老奴服侍您和小姐多年的情分上饒小的一命吧。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伏在地上，如可憐蟲般不停地抽泣，哭的那叫一個淋漓。

我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遞給梅香一個眼神，她快步走上前來，唧唧歪歪地說了個前因后果。

原來張媽一刻鐘前在后院正跟幾個丫鬟婆子聊著府里府外的奇聞趣事。正聊得興起的時候，偏巧被去廚房傳話的梅香聽見“你們別不相信，這大小姐是真的像二夫人，你們想想那鼻子、小嘴，啊呀，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梅香便一把揪起她的闊耳朵，大聲斥責道：“你們是嫌命長了是吧，竟然在這里嚼舌根。”。于是一群人作鳥獸散盡，留下顫巍巍的張媽。梅香看了看徒然矮了一截的張媽，不屑地說道：“您也是府里的老人了，自個下去領罰，三十板子一個也不能少。”這時，張媽“啊喲”一聲長叫，罵罵咧咧地嚷嚷道：“你這不是要老身的命嗎？你自個也不掂量下身份，不過是個供人使喚的下賤丫環，還真當自個是主子了。這事就是鬧到夫人那去，我也決不理虧。”這樣兩個人猶如潑婦罵街樣對罵開去。說著說著，張媽突然蹦出一句“我說的話有錯嗎？這大小姐本來就是像二夫人，這事兒我比誰都清楚”，那話說得叫一個響亮，底氣十足。梅香剛開始還沒回過神來，好一會兒才暗想道：莫非這其中真的有個說不清道不明的貓膩，在大戶人家這事也不少啊。她也納悶大小姐反倒像是夫人生的，不禁連自個也大吃一驚，一定得好好問問。這樣想著，她一把抓著張媽的前襟要她道出個所以然來，怎么個清楚法，拉扯了一陣，張媽才長嘆一聲“作孽呀”把那貍貓換太子的把戲說了一遍。這才有了上面那一出。

我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后，把手中的汝窯蓋杯用力一擲，一陣清冽的脆音響起，無數碎片在張媽一步之遙開了花，我的胸中騰地冒出一團火氣，怒喝道：“好你個張媽！平心而論，我待你也算不薄，你竟和著外人做出這等以下犯上的好事來！你可有跟旁的人說起過？”

她連磕了幾個響頭，身子瑟瑟地抖動，面如土灰，哭著腔說道：“夫人放心，我對天發誓，絕對沒泄露出去！就是借我天大的膽我也不敢說呀。老奴知錯了，夫人寬宏大量，就原諒小的吧。望夫人開恩，小的做牛做馬伺候您一輩子。”說完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只覺得惡心，我的眼里怎容得下沙子，任她磕破了腦袋我也絕不會手軟的。目光一閃，梅香會意地點了點頭，接下來的事自然不用我費心了。

剛才還一陣喧鬧的以凝居嘩地冷寂下來，我揉了揉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努力壓下心中躁動不安，心里早已一團亂麻，怎么會這樣？如果，如果上官月真是我的女兒，那么也就是說趙靈珊根本沒有生下孩子或只是一個死胎罷了。說到底，我竟然相信她的的確確是我懷胎九月的骨肉至親，不然世上哪有那般的巧合以及若有若無的奇特觸感。我可以要回屬于我的孩子嗎？一個嫡女的身份可以給她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還是讓她無暇地健康成長吧，畢竟我們這代人的愛恨情仇不該波及下一代，我又何必抱著執念不放手呢，他從來就不屬于任何一個女人。這樣想著，我的心境頓時開闊了不少，郁積于心的一口濁氣傾吐出來。那么我該做點什么來改善一下彼此僵硬的局面，塑造一個完美的母親形象。

后來的幾年里，我盡我所能來增進彼此的感情，又鼓勵清兒多多陪伴月兒，因為總覺得時機未到，所以暫時沒想讓清兒知道真相，畢竟這于她無益。在我們友好的交流下，月兒甜甜地叫了我一聲“娘”，對，是娘，而不是癟著嘴的一聲“二娘”。那一刻我等了好久，如今終于體會到親情的可貴與溫暖。

在清兒五歲生日那晚，我把這個秘密作為神秘禮物送給了她，希望她能繼續守候這個秘密，保護好她那溫婉靜雅的姐姐。我相信她能很好地保護好彼此，于我來說，如今最大的心愿便是一生平安。我聽到風在耳邊輕輕地絮語，一生平安。

我以為我會忘記柳如煙帶來的恥辱，可是我一看到她與上官翼母子倆歡喜的樣子，心里便一下一下地抽疼著，我終于踏上了不歸之路，長夜寂寂我想了許多。

姑母因為我的小聰明終究還是死了，這是我無法原諒自己的，為什么事情會這樣子，難道自己付出的比她們少嗎？為什么鴻哥哥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厭煩，我越想越癡狂，不知不覺唱起了《子夜歌》。

夜覺百思纏，憂嘆涕流襟。徒懷傾筐情，郎誰明儂心。

儂年不及時，其於作乖離。素不如浮萍，轉動春風移。

夜長不得眠，轉側聽更鼓。無故歡相逢，使儂肝腸苦。

我終究還是錯了嗎？我仰天長嘆，一夜間渾渾噩噩，成了人們口中的瘋子，可笑，可憐，可嘆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