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花影閑相照，佳期一夢遙。”在我出生時，父親如奏樂般徐徐吟出這句應(yīng)景的樂詩。“夫人，就叫如煙，柳如煙！”說完，順手捋了捋一絲不亂的美髯，一副陶陶然的愜意。美女娘親連聲應(yīng)道：“好！好！妾身在此謝過老爺。”

十三歲前的日子像風(fēng)吹過，嘩的一聲又無影無蹤，讓人感嘆時間荏苒，年華的交織。我以為我會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閑看云卷云舒，細數(shù)花開花謝，人生總會有些意想不到的變故，比如安陽之亂，它一方面削弱了國力，另一方面帶來了妻離子散的動蕩不安。爹爹無意被卷入其中，革了職。發(fā)配荒夷之地，而我、娘親等女眷均被賣為奴為婢。一切是按部就班的程序，我被迫與娘天涯相隔，被官差指派給了云澤的大戶虞府。我一直深信爹是被冤枉的，終有一天會沉冤得雪，就是這個信念苦苦支撐著我到離開牢籠的那一刻。

虞府是當(dāng)?shù)氐慕z綢大戶，兩扇黑厚的鐵門將外面的紛紛擾擾重重地隔離開去。門前是兩尊張牙舞爪的石獅，氣勢非凡，彰顯了它的尊貴地位。推開厚重的大門，走進寬敞的大廳，左邊是大理石雕花插屏，身后是直通里屋的廊道，右邊是滾金邊紅流蘇垂簾，掀起綿軟的簾布，穿過游廊花徑便是一間間上好的廂房。花徑兩邊是繁花碧樹，亭亭玉立的遮陽大樹下有一大理石圓桌并五邊形石凳，往右走十步便是嶙峋的假山怪石，邊上是細細的藤蔓，如翠玉般點綴在灰白的石巖上，無不透露新春的活力。沿著假山前行，可見一眼清池，名為初月池，據(jù)府上的老人說是為了懷念一位叫做初月的女子而修筑的。田田荷葉玉立于碧清的池中，清風(fēng)徐來，興起一陣陣寫意的綠波，帶著些許的馨香，沁人心脾。幾條錦鯉怡然在水中荷下穿行，宛若游龍，可愛得緊。就論這后花園的精致布局，與我以前的府邸相比，簡直是云泥之別，卻又各有妙法。

雖然我不過是個新來的婢女，但是府上的奴仆并沒有過多的為難我，這有一半是歸因于我弱質(zhì)芊芊的模樣，再者這兒的規(guī)矩極其森嚴，禮數(shù)也十分到位。因為我生性隨和，沉默的宛如一塊石雕，靜靜地處在人堆里，游弋于平淡的歲月里。一切隨遇而安，給我一片云彩我能心平地調(diào)出相稱的色調(diào)；給我一壇佳釀，我可以變出百種花樣。生活需要的是一雙慧眼、一對敏耳，我淡然地在府里打轉(zhuǎn)，不問歸期與離別。

我從小就跟著母親的陪嫁丫頭阿蘭學(xué)梳妝別髻，八九歲就熟讀了茶經(jīng)并身體力行，一點點領(lǐng)悟出自己的一套法子，這些都為我在府上立足腳跟打下了基礎(chǔ)，很快我便從洗衣女一路如走云梯步般攀升到夫人的貼身婢女，負責(zé)她的日常起居。生活如此安逸，我漸漸地背離了我的初衷。

慶元十一年春，府上忽然來了一位貴客。主事的咬字清晰地說著貴客，大家都聽出了畫外音，可見這位貴客不同于以往的客人，是個厲害的人物。總管把大伙集合到大院里，千叮萬囑道：“上官公子可是極其重要的貴賓！你們可要機靈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別出什么岔子。凡事謹言慎行，好好干好自個的活兒。”那時，我在心里笑話道：“怕也不過是個紈绔子弟，靠著祖宗的庇蔭延福罷了。”

“早聞虞兄好茶道，小弟特地前來討杯茶水暢飲。”上官鴻穿一件銀白繡竹葉花紋的錦袍，輕搖玉柄折扇，嘴角輕揚，兩邊的幾縷鬢發(fā)隨風(fēng)飄逸，非凡的俊顏帶上了幾分灑脫。

“榮幸之至，榮幸之至！偏巧昨兒剛得了幾兩上好的君山銀針，配上好的花露是再合適不過的，希望能讓您滿意。”虞世南笑意滿滿，同時朝小廝使了個眼色，我得了夫人的百般囑托來打下手。一會兒工夫便沏好了茶，放在鑲銀邊紅木漆盤上，腳下輕移蓮步一路小心地送到大廳。

“請老爺、上官公子用茶。”我低垂著頭，將茶杯放在梨花木案上，不卑不亢地說，“奴婢先告退了。”欠了欠身，緩緩離開了大廳。

“虞兄，果然是好茶！香氣清鮮，色澤澄亮，三起三落，果然不負金鑲玉的美名。好茶！好茶！”上官鴻愉悅地說道，要知道他可是好茶之人，話鋒一轉(zhuǎn)問道，“虞兄可知這泡制之法？”說完，意猶未盡地呷了一口清茶。

“這，這，愚兄對這茶道也只是略懂皮毛，略懂皮毛。”他臉上一陣尷尬，片刻才恢復(fù)自然，“不過，我們不妨請這煮茶之人請來說解一番。”他想，要是能取悅了上官公子，兩家的生意就算談成了。

我剛走回悠然居便被急急喚了回去，聽小哥說是讓我去講講這茶的巧妙之處。于是，在去的路上我將生平所知細細理了一遍，也算舒了一口氣，應(yīng)該不會出什么岔子。

“抬起頭來，”上官公子溫潤地說道，“嗯，長得確實清淡如茶。”

我抬頭與他對視了一瞬，一道電流麻酥酥地刺來，看到他眼中的一絲詫異，沒錯，不是初見時的驚艷。不久我才知道當(dāng)初他為何如此驚訝。

“公子謬贊了。”我晃過神來，淡如秋菊地盈盈拜謝，緩緩?fù)χ毖澹芭緦@泡制之法也不過略懂一二，有什么不當(dāng)之處還望公子見諒。第一道工序焚香，茶須靜，香可通靈。第二道工序滌器，滌盡凡塵心自清。第三道工序鑒茶，娥皇女英展仙姿。第四道工序投茶，帝子沉湖萬古情。第五道工序潤茶，洞庭波涌連天雪。第六道工序沖水碧濤再撼渝州城。第七道工序聞香，楚云香染楚王夢。第八道工序賞茶，湘女多情飛天舞。第九道工序品茶，人生三味一杯里。第十道工序謝茶，品罷寸心逐白云。通俗地講，這沖泡的方法就是，用瓦壺剛煮沸的開水速度要快，先沖杯身一半高度，使茶芽浸潤，然后沖至七八分滿，蓋好杯蓋。待大部分茶芽玉立于杯底可觀賞、聞香、品飲。不風(fēng)亦不云，靜瓷擎月色。”我條分縷析地講解熟稔于心的妙法，果然博得了一片喝彩。

“佩服，佩服！虞兄，您這兒可真是人才濟濟，人才濟濟！小弟羨慕得緊。”清風(fēng)朗月般酣暢地笑著，聽在耳邊恍如仙樂，心突突地跳動，我適時地低下了頭，掩蓋微紅的臉頰。

“既然上官老弟如此喜歡，如煙你以后就好好伺候公子，莫辜負了公子的知遇之恩。”他余光瞥了我一眼，啜了一口清茶，歡歡悅悅地說道。

上官鴻眼色忽而一深，又閃電般恢復(fù)自如，朗聲笑道：“那小弟就在此謝過大哥了。”看的出來他的心情很好，這樁生意是辦成了。

于是我成了上官鴻的侍女，命運也由此扭轉(zhuǎn)。

我們一行人在虞府小住了幾日，處理好商場上的事務(wù)后便乘著虞世南精心準備的上好輕便馬車前往渝州城。渝州城是盛產(chǎn)綢緞細軟的名城，其中聲名在外的彩云坊是皇家御用的大型作坊，專門為皇子妃嬪裁制成衣，而它便是上官家錯綜龐大的一個分區(qū)。無數(shù)豪門貴族皆以得到一匹彩云坊的緞子而驕傲，這無疑是皇恩浩大的標志。

三月的渝州，沿階碧草自成春色，如油洗過般碧亮，襯得胭脂樣的花兒更加嬌艷。青石板路，一行行楊柳在微風(fēng)中搖曳，動靜間宛若楚女之姿，婀娜曼妙。沿路是各式各樣的酒肆、客棧，一間間披紅掛綠的成衣坊、絲布店點綴在其間，像一顆顆夜明珠，于深邃靜謐中流光溢彩，打下了響亮的招牌，成了中流砥柱，帶動渝州城的繁榮欣欣之勢。一年一番新，十年不相識，把酒話渝州，皆說樂無憂。

日前，上官鴻身邊的一眉清目秀的小廝暗地里叮囑我“我家少爺生性隨和，極好茶，只是這年頭深諳茶道的人還真不多，以前沖泡之事很少假手于人。如今你這般好手藝，被爺看中了是你天大的福氣。以后可要好好伺候著，爺是不會虧待你的。對了，我叫池建，以后有事盡管找我，放心好了。”

我聽了心里一甜，原來他還是個愛茶如命的人呀，善飲茶之人自然是個高雅的人，不覺間添了幾分好感，再者還是我以后的長期飯票。我是樂于結(jié)識追求極致又懂得享受生活的朋友，或許從一開始我就沒放下我原有的姿勢。

我們在渝州停留了一月有余，每逢公子外出辦事，我都得呆在客棧不得隨行。有時悶得慌我便溜出門去，所以事先我總會向池建探口風(fēng)了解下公子的動向腳程，估算著大概什么時候回來，以免被揪住小辮子，撿了芝麻丟了西瓜，要知道我可是很看重這份差事的，既輕松又符合我的趣味。第二次我便特地向他借了一套男裝月白色褥衣，這樣比較方便出行。畢竟女孩子家在外面走動總是不太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