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萬里晴天，水藍色的厚重簾幕上細細地打著幾朵柳絮般飄忽的白云,陽光不溫不火地籠罩萬物，蜜合色的光澤靜美地散著光暈。秋千上的點點綠藤密密地蓋住粗大的繩索，間或點綴著星光似的白花、粉花，在清風中悅悅地搖擺，顯得俏皮可愛。周圍種著幾株盤知錯節的素心臘梅，花開時節，芬芳馥郁，花心潔白如雪，瓣蜜合色半開，且開口低垂，猶如金鐘倒吊，故而又名金鐘梅。入冬初放別有一番情致，眾芳搖落獨喧妍，占盡風情向小園，暗香浮動盈袖里，高標遺韻冰雪中。現在只不過是老樹虬枝，茂密的齒狀葉片毛茸茸地在枝椏上抖動，偶爾反射著暗色的光芒。

我無聊地在園子里蕩秋千，只是低低地來回晃蕩，并沒有太大的喜悅，因為一天的好心情早已于昨日消失殆盡了，未知的前景讓人堪憂。若是真的見到他，我該怎么辦呢，冷然地對待還是一如從未錯過一樣淺笑吟吟？

“小姐，錢夫人到府上來了，夫人讓你去正堂。”在家待了幾天，也大概知道了她們的名字，說話的綠衣女子正是白芷。

“知道了，我一會兒就過去。”我任秋千緩緩地停止，這才下了地，踏在松軟的土地上。“回來，就錢夫人一人過來嗎？”我忽然想起急忙喚回她，向她打探清楚，也好做好準備。

她恭順地低著頭道：“就錢夫人一人。”便悶悶地處在那里，等待我的放行。

“好了，你過去幫忙吧。”我低微著頭，細細地盯著地面思量。

我不緊不慢地折回閨房，重新打理了下妝容，換上一身胭脂色刻絲竹葉的夏衫，下著縷金桃紅色云緞裙，腰間束淺色系粉煙羅，綴一鑲水紅色流蘇的綠地粉彩開光菊石青玉。又細細地轉了個圈環視一轉，才滿意地走出了房門。

大約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我才步履輕盈地來到了會客的正堂。只見錢夫人一臉蒼白地正襟危坐，面部僵硬地與娘親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客套話，今天的妝容倒是順眼了不少，昨天的囂張氣焰蕩然無存。

見我走了過來，她連忙起身忙不迭扯了一抹盛大的笑容朝我恭敬地一福，謙卑地招呼道：“民婦見過上官夫人。”

我淺笑著虛扶她一把，緩緩道：“瞧我來晚了，讓錢夫人久等了。”

她惶恐地回道：“夫人這么一位精雕細琢的妙人兒自然要好好打扮，不耽誤時間。瞧這身段模樣，真正是大富大貴之人。”

我瞥了一眼黃花梨木方桌，上邊整齊地放著她送過來的禮品，眼中閃過一絲嘲諷，借財消災可不容易呀，沒那么便宜了你。

大家各懷心事地絮絮叨叨說了些平淡無奇的話，這一坐就是老半天，也該言歸正傳了。

“錢夫人，昨兒的事你可好好反省了吧。”我看似專注地賞玩著纏枝蓮花杯盞，實則留了一絲心眼細看她的反應。

“呵呵，”她尷尬地干笑了兩聲，面有愧色地回道，“那事是民婦不對，民婦有眼無珠，一時糊涂說錯了話，以后一定管住自己的嘴巴。”

“嗯，還好那天是我，要是遇見脾氣不好的可就沒這么好商量了，光是罰跪就夠你受的了。”我徐徐說道，她蒼白著臉瑟瑟點頭。

“你知道嗎，慕夫人可生氣了，還是我好言勸阻了她，才沒把事鬧大了，畢竟你辱罵可是大大的不敬，現在想來我這心里還酸著呢。”我抽出絲絹擦了擦眼角，見她甚是不安，一雙手無力地絞著帕子，如坐針氈。

“夫人莫要生氣，傷了身子不值得，我……”她支支吾吾了半天硬是沒接出下句，神色更是苦悶難當，只得深深地垂首眼觀鼻地愣在那里。

“我們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您說是吧？你也知道當時那么多人在場，您不做些事澄清一下，我們的面子上過不去，就是我夫君來了也是要好好教導我一番的。所以咱們好好商討商討，可以嗎？”話到這個份上了，她也是不好反駁什么的了，我的眼中一片雪亮。

“夫人說得句句在理，就按夫人的意思辦，不知夫人有何高見。”她忙接口說道，怕是受不了話里話外的折射，想著急急了了這事。

“嗯，錢夫人如此配合，如煙深感欣慰。我們是這么打算的，你們錢府一向屯糧無數，有年年有陳米敗壞，甚是可惜。現在離往日的糧荒還有一些時日，不若你們捐出一些糧食給貧苦人家儲備著，也好減輕官府的負擔，而且有為府上博得好名聲，再者我們心中的氣也消了，算是一舉三得，你說是不是？”我掀起藍色水紋蓋子，吹了吹茶水，輕呷了一口，慢條斯理地分析著，字字珠玉，讓人無可辯駁。

她連連點頭稱是，陪笑道：“夫人心系天下，讓民婦佩服。至于這開倉放糧的事，我一定會回去與老爺好生置辦的，一定不會辜負夫人的一番美意。”

“這就好，原先我還怕你不答應，沒想到夫人如此明事理，也不枉費我的一番苦心勸誡。”我不輕不重地放下茶盞，把目光移向堂前的觀音像，眼含悲憫地繼續說道，“記得一本佛經上說‘善護三業。懺悔業障，后不再造，感應不可思議。’，把妄想、執著、分別安然放下便可洗去平生的災禍。夫人平日多誦吟佛經，日后一定有所裨益，不如夫人從今天起好生抄寫經文、祝禱福祿，消了業障。”

她愣了半響，困惑地望著我，不久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點頭附和：“難為夫人年紀青青就潛心禮佛，民婦一定謹記于心，日抄經文二十卷。”信誓旦旦，言辭懇切讓我一時恍惚，或許她真的知錯悔過了，那就罷了。

“呵呵，那就回去吧，我也乏了。”我擺明了要送客地說道，面上平和了不少。

“恩恩，那我就先走了，夫人好生休息。”她識趣地點頭稱是，規規矩矩地行了大禮，才倉促地離開。見她身子一顫一顫的，心里莫名地泛起一絲憐憫，可憐之人。

“娘覺得方才煙兒表現得如何？”我見她走遠了，變了臉色歡喜地問一直靜坐觀望的娘親。

“很好，就是說話有些沖，把什么都現在眼中了。”她見我小步走過來，慈愛地凝望著我，“今兒你可真是下了一番苦心，你講的法子倒是真的合適，你爹知道了一定會贊賞有加的。”

我半蹲在地上，把頭靠在她的懷里，淡淡的檀香味兒沁入心脾，娘是早早就閉門禮佛了，一顆紅心為全家做了多少好事，冥冥之中有如神助。

正溫馨地享受美好的一刻，一陣噠噠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傳了過來。娘順勢扶起我的身子，不咸不淡地喚道：“志寧！”我的心里冷不丁咯噔了一下，怎么剛送走一位，又來了一個？心下很是不快，勞神苦思的事我是最不愿意做的，一張俏臉皺成一團，活像吃了一把的蓮心，苦不堪言。

轉身間便自如地換了副面孔，端莊地站在娘的身旁，看著那抹湖藍漸漸走近，仔細一看竟然跟夢中人一模一樣，難道真的是一種預兆嗎？我的心猛地涼了半截，一雙白皙的素手更是慘白，有些嚇人地泛著冷意。

“小煙！”他激動地望著我，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看得我有些發慌，不由自主后移了一步。

娘感應到我的變化，輕聲咳了一下，才驚醒了我們二人。

他風度翩翩地行了個禮，溫然地說了聲：“見過嬸嬸。”眼中神采飛揚，欣喜地看著我。

我握緊拳頭，強自鎮定才安下心來對付他的灼灼目光，故意生硬地喊了一聲“錢志寧！”

他身形一震，不敢置信地望著我，半響才苦澀地道：“幾年不見，小煙倒是與哥哥生疏了。”似乎有所明白，他緩了神色，寂寥地說道，“小煙現在比以前更加美麗，膚若美瓷唇若櫻，明眸皓齒百媚生。這些年過得可好？”他糊涂地忽略了一旁的娘親深情地望著我，濃濃情意似要將我生生淹沒。

娘親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輕嘆了一口氣，便默默從拐角退出，徒留下我們二人在堂上對視。

我糾結地轉移視線，淡遠地望著一樹的碧葉，悠悠道：“挺好的，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不覺間恢復了往常的語調，略帶輕盈地跳躍在稀薄的空氣中。

“呵呵，那就好。”他衷心地說道，視線溫和了些許，“昨天地事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我娘這人就是性子急，受不得半點委屈，我代她向你賠罪了。”說著他深深地一鞠躬，停留了好一會兒才直起身子。

我就可以任由她辱罵嗎？心下有些不快，自然地流露出來，折射在他烏亮的眼珠中。

他意識到自己話語的不是，慌張地辯解道：“小煙，我剛才說錯了，我——”又不知該如何糾正來討女孩子歡心，只能巴巴地撓著頭面色尷尬地望著我。